异乡人

2017年四月底,我回了一趟老家,给奶奶上坟。

冢墓建在进村路旁的山坡上,碑文朴实无华,没有华丽的辞藻,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概括了一位普通农村妇女平淡的一生,深深嵌入灰色石板的字句不动声色地印刻着农村人的沉默和坚韧。可纵然墓碑再奢华也承载不起一个人一生的形形色色,欢笑,争吵,最后一次团圆的哭与笑,就算是努力想起,那些琐琐碎碎的瞬间早已模糊不清,淡得如被山风吹散的烟,冥币,香火,承载着太多思绪的物件淡淡地飘在她一辈子不愿离开的土地上。

山坡从未给我留下什么好的印象。小时候还未修路,每逢冬季回来过年,总是朔风侵骨, 雨雪交加, 曲曲折折的小道是回去的最后一道阻碍,也是出去的第一道屏障,泥泞,湿滑,要么是披星到达,要么是戴月出发,记忆中就是一片抹不去的黑暗,以及黑暗中的不情不愿。

沿路而下,泥土是红铜色的,两边的山茶树枝繁叶茂,正由春天的新绿渐变为夏天的墨绿,地上零星冒着细嫩的笋尖,雾气润泽着山林,露水挂在每一片正待舒展的叶尖。我似乎是第一次细细体验这山的味道,儿时的不甘愿此刻化为了追溯的期许,期许中影影约约有一些对物是人非的忐忑。

宋之问有诗云“岭外音书断, 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 不敢问来人”说的是作者不得已而离开家乡数载,断了音讯,待到回家时,本应满怀期待,可越近就越害怕的心情。所谓“近乡更怯”,是因为害怕变故,于是不敢问及家乡的消息。

时过境迁。走到奶奶生前的老宅面前已是战战兢兢。我可以想象在通讯落后的古代一个被贬他乡之人的怯意,那句“明朝忘相处,应见陇头梅”更是透着太多无奈和悲凉。打开门便是一股熟悉的霉味,厚厚的蛛网尘封着回忆, 朱红的桌子漆色已褪,玻璃板下的照片,挂在墙上的日历,还有那把不知年岁的藤椅,都毫不留情地被一种叫年月日的物质侵蚀着,记忆的残片在透过窗户薄薄的阳光里脆弱如风干的纸,想要小心翼翼地呵护,却始终在渐渐消失殆尽,剩下一片模糊的泛黄。一切尽在预料之中,老宅无人居住已久是我早就知道的,奶奶的离逝也是第一时间就得到通知,所以并无太多古人的不安,只是没了农家饭菜的香味,没了乡音的喧腾,依然有些失落和惆怅。

也许这才是这座伫立了几十年的老屋本该的宿命,就像我们终有一天也会灰飞烟灭,曾经的烟火缭绕,人声喧嚣,现在的萧瑟寂寂,人去楼空,很难分清,也不必分清哪个更真实亦或更不真实。或许对于四面环绕的青山,这就是再正常不过的轮回,春夏的芳菲锦蔟,秋冬的满园枯槁,终而复始,太过留恋是没有必要的。可若是再也无人问津,又哪来的什么复始,一切只会消逝于山水的怀抱。院子的土墙几近崩裂,杂草荒蛮的生长高过了墙壁。记得在这个季节每年都会有燕子从南方飞来,今年却不见它们的身影。

老宅的大门在青绿间别出一个长形的画框,狭长的开口迫使人们朝着固定的远方凝视,暗绿,深绿,翠绿,鲜绿,嫩绿,淡绿,色调越来越浅,遐想也越来越远,远山再远处是什么样的,是否能摆脱这片贫瘠无聊的土地,以及在这片土地上日复一日的辛劳?怀揣着这样的梦想,人们纷纷离去,有些再也没有回来。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我和表弟还有他的小弟们在凌晨三点的深圳吃着夜宵,食物油腻腻的味道和呛鼻的烟味交融在一起,不同的方言以及不慎标准的普通话像大杂烩一样掺和着,熬出了一锅子的迷茫——欲望,甘愿,失落,寂寞,无奈,彷徨,对于这座城市的太多情素,让已经辛劳一整天的人们喋喋不休,身体已是行尸走肉,灵魂还在蠢蠢欲动。

十几岁的小弟们在酒精的作用下吹着牛逼,赚了多少钱,上了多少女人,莞式服务多么刺激,仿佛拥有了纸醉金迷就融入了城市。我从他们双眸的闪烁中看到了满满的欲望,坚定地要留在这里为自己的青春和未来做一个交代。年轻时的雄心壮志真是美好,我不忍心告诉他们现实的残酷。屌丝,凤凰男,农村人,那些早就贴好了的标签如西游记里五行山上的经符,永远压着底下的人,而那些刺裸裸的炫耀和向往更是为城市人所不齿,越发加重了歧视和隔阂。

在《一个农村儿媳妇眼中的乡村图景》里,黄灯写下了这样的话:

“他们对精神生活的需求是真实而又强烈的,他们希望获得尊重、获得关注的迫切心情,并不亚于他们想要改变自己的经济地位的渴求。在地域、文化、社会地位、经济差异的强烈碰撞下,他们的精神世界正承受着难以觉察的煎熬:城市尽管不属于他们,甚至还会无形中给他们带来屈辱,但他们却热爱城市,希望能做一个光鲜的城市人;农村尽管是他们的出生地,做一个农民尽管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命运,但在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后,在目睹农村的真实情况后,他们早就彻头彻尾地对农村生出了一种隔膜甚至是厌恶的感情。”

消费主义和资本正逐步侵蚀着农村,原先的价值观被瓦解,新的价值观又尚未建立,一片混沌,同时,现代教育也正在以一种遮蔽的形式将农村掏空,他不但带走了源于农村的人才,而且让他们从价值观上确认农村的落后和愚昧,从而使乡村陷入万劫不复的文化自卑。不愿回到原点,又无法在新的地方扎根,无数做着21世纪中国梦的少男少女们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成为弱势群体。他们默默无闻,像无根的浮萍,四处漂泊。很少有人会在这个追求金钱和名利的时代为他们谱写,再加上农村人特有的不善表达和隐忍,被遗忘的,将会是他们和所有人一样不卑不亢的灵魂。我常年身处异国,那份流浪的孤独让我和他们有着深深的共鸣,它带来的不仅是沧桑,还有岁月聚垒的事故和冷漠。

但在酒精的作用下,我还是抛出了一句对于那个红尘江湖的场合过于感性的问题 “想家么?”

“不想”少年灌了一大口啤酒,碗里是家乡的炒粉,嘴里是家乡的口音。

春节,他回家了。每年的春运,承载的是千千万万的乡愁。虽是彼之砒霜,汝之蜜糖,可对于漂泊的人们,家乡,这个真实又抽象的字眼,是他们在夜深人静,灯火阑珊处唯一的慰藉。我喜欢春节里老家其乐融融的热闹,我更喜欢四月天里老家的青山绿水,这些年人与人之间逐渐多了一些浊气和戾气,山水依然是青绿如旧。

最近常常失眠, 睡不着我会听白水的《雨来》。川渝味的半说半唱缱绻在民乐悠远的旋律里,梦里是巴山的夜雨纷纷,飘渺虚幻却美得窒息,我深深地被那片虚无吸引, 它像拨不开的浓雾吞噬着我,可南方还是很遥远,所幸我在谷雨婆娑了他的真实

扫墓后第二天就是谷雨,是插秧的季节,所谓“听雨林下茅舍,插秧村外水田”。我游走在田间的阡陌,山间的小径,步履悠悠,心境舒朗。南方的春天总是带有一种粘粘的潮湿,特别是下过雨后,迷雾蒸腾,山上永远悬着比云更浓的水雾,温润着这里的一切风物,给本来的葱葱绿绿更添加了一层轻柔。我丝毫不介意一整天的阴雨,它没有英国那样阴沉,也没有北方那么冷冽,在淡淡的灰幕中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田间的农夫,庭院的土狗,悠悠的行人,每一幕都像是侯孝贤长镜头中的画面,有一点乏味,有一点闷,也有一点温暖,一点忧伤。做为一个身在其中的局外人,我只能努力地用快门捕捉着那些瞬息间的浮光掠影,一时间忘却了自己那个被知识的围剿,体制的束缚,利益的追逐,还有内心渴望成功的愿望所包围的现实生活,这种强烈的反差不择不扣地反映着后现代文化碎片中的无根,即时,当下,偶然性,变化,时空的虚幻,生命的荒诞,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生命。

在现代生活道理和规则的条条框框下,在被价值观和鄙视链禁锢的枷锁中,那些令沈君倾心的现象早就如曾经的萤火虫那样消失了,然而在农村,裹挟在它湿润的土地上,弥漫的氤氲间的,依然还能找得到一种令人倾心的质朴和存粹

他眷恋着他的湘西,爷爷也不愿离开故土。跟在我后面,爷爷边走边给我看他写的文章《故乡的小桥》。那是一座清末修建的石桥,横跨在村头不宽的小河上,两旁有几棵千年的古樟树,枝干悬在满是青苔的石阶旁,底下曾经清澈的溪水已然浑浊不清。在他简单质朴的文笔中我能看见一个农村少年对家乡的眷恋和坚守。

或许他从未想过离开,或许只是髦耋之年想要归根,至少他不太需要去在意家乡日益凋零的变迁。

只有没去过农村的人才会对农村有太过浪漫的向往。农村从来都不是陶潜笔下的桃花源,它既不是诗人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那般的浪漫,但也绝对不是被轻藐的那样脏乱差没文化,曾经的规则,伦理,纲常,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正在不断被时光凝结,分割,重组,变成现在即凝聚又破碎的矛盾状态。90多岁的老爷爷身体硬朗,曾经是一族之首,如今儿孙大都走光,抱着幼龄的孩子,眼里尽是人事代谢的悲凉。

谁也不能确定在未来那些村庄会不会消亡。

阮义忠在《如是》里说:“你以前逃避的,最终仿佛变成了你需要的,任何人的成长过程都是逃离家乡,然后又回到故乡……问题是还有没有故乡可以回。”

希望小学里,透过铁门,孩子们的眼神纯真无邪。留守儿童似乎和其他儿童并没有什么差别,大概是因为青山绿水给予的自由,他们的眼神甚至更为澄澈,但是等待他们的,却是完全陌生的城市规则以及或许多蹇的命运,并在寂寞和迷失中逐渐明白了缺爱的无奈。最终,会有人选择回归,但更多的人依然会 “不知不觉把他乡当作了故乡,只是偶尔难过时不经意遥望远方”

但愿人们能够给予他们更多的理解和宽容,就像山里的湿润,永远柔和等待着愿意归乡的人,无论他们是爱还是恨。

爬上山顶,瞭望大地,早已废弃的小路如受了伤的蟒蛇,蜿蜒曲折在山林之间,远山,水库,屋顶,氤氲间能瞥见袅袅青烟,旁边的石壁上有一束映山红。

奶奶是在及尽折磨的病痛中走的,葬在满是山茶花的山坡上,能看见自己曾经那深入骨髓,沉淀到生命深处的家园,又有其他去世的亲戚陪伴,她一定不会寂寞。 而对于如我这般始终漂泊的人们,一边享受着自由,一边承受着寂寞。也不知柔奴道出那句 “此心安处是吾乡”时,里面夹杂了多少对世态炎凉的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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