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微弱的光线透过窗台扫进客厅,阳光落在地上,形成一条模糊的界限。李阔的右脚一半在亮处一半在暗处,他盯着看了一会,然后慢慢缩到暗处来。
桌腿上黏着一只墨绿色的金龟虫,它在那里已经趴了十分钟,渐渐失去耐心。它看准了地上的一块空地,却在着陆时撞到了另一条桌腿,直愣愣地掉在地上。金龟虫后背着地,数不清是几条腿在空中胡乱挣扎,努力翻身。它迅速爬到墙边,想躲到墙角,却发现角落里也没有任何遮挡物。
李阔一直盯着看,直到金龟虫定住不动,他重新闭上眼睛,把两只手交叉塞进军大衣的袖子里。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他起身走到客厅里坐着。尽管尤子航之前一直抱怨,但李阔仍然没有打算做任何改变,他不想费心思去迎合谁,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减少一切不必要的体力消耗和热量消耗。在这个没有暖气的冬天、没有温度的屋子里,一切都很难熬。
何小木按时来李阔家报道。
李阔看她一手提着摄像机,一手提着笔记本,胸前挂着照相机,问:“你一个人?”
何小木放下手中的东西,摘下帽子,喘了几口气,说:“是的,前辈这几天忙,暂时只能我自己过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把设备摆好,开始调光。
突然她想到什么事,正要回头跟李阔说,门外响起一个中年妇女尖锐洪亮的声音:“这是谁家干的缺德事?门口这么脏,自己不嫌臭,我们楼上的人还觉得恶心,”接着听到“蹬蹬蹬”的脚步声,还有啐口水的声音,“呸,没有一点公德心。”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往地上吐了口水。
何小木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从半掩着木门清楚地看到那个女人对着李阔家的大门露出一副疾恶如仇的嘴脸,好像想把他揪出来,再用最狠毒的酷刑折磨他。
李阔用大衣把自己裹成一团,但从何小木身后绕过时,声音轻的好像从未存在过,亦或者,他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默默地打开门,从外面花坛上弄来一堆土,盖在门口散发着恶臭的黄色分泌物上,再默默铲起来,丢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整个过程李阔一言不发,始终低着头。回到家,关上门,他洗了手,又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何小木有话想说,想了想,又什么都没说。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李阔坐在椅子上,何小木则坐在自己买来的板凳上,偶尔看看李阔,偶尔敲敲键盘。一上午,两人几乎没说几句话。
到了吃饭时间,何小木没有像之前一样去外面,而是把外卖叫到李阔家来。
餐盒打开的一瞬间,饭菜的香味飘到空气中,慢悠悠的,连吹进来的冷风都变的温暖了。李阔的肚子开始蠢蠢欲动,但他依旧不动声色,全靠意念支撑着。
“我点多了,您要不要跟我一起吃?”好久没说话,突然开口,何小木小心翼翼。
李阔睁开眼,但他背对着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一起吃吧,吃不完也浪费了。”何小木给李阔让出位置,从塑料袋里拿出另一双筷子摆在桌沿。
“不必了,你自己吃吧。”
“我也不是特地给您点的,就是不小心点多了,”何小木看了看厨房的灶台,说,“我上次来就看到那瓶豆瓣酱,感觉很好吃,不知道可方便拿出来给我尝尝?”
李阔起身,两步走到厨房,又两步回到客厅,把豆瓣酱放在桌子上,说:“这是在超市买的,最普通的。”
何小木顺势把筷子塞在他手上,“一起吃吧,我不习惯一个人吃饭。”然后一脸渴望地看着李阔,想得到他肯定的答复。
李阔佯装出为难的样子,接过筷子,小声埋怨道:“以后吃不完就少买点。”他一边说,眼睛一边小心地盯着餐盒里的饭菜。何小木没有趁机说太多话,屋子里只有吸食和咀嚼的声音。
吃过饭,何小木收拾好桌子,把垃圾丢出去。李阔看着她,说:“其实,我没有任何值得你采访或报道的价值。”
何小木一怔,笑了,说:“事实上,我也一直在怀疑这件事。”
“那你为什么还把时间耗在这儿?”
“这是领导交待的工作,我总得完成。”
“你就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吗?”
“我只是个实习生,没后台没背景,原本也没有资格做纪录片,只是,”何小木瞥了一眼李阔,把滑到嘴边的“这种片子没人在意”咽回肚子,换成一句“运气好,领导愿意给机会。”
李阔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更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开启这段对话,耳根有点红,不知是冻伤还是尴尬。他想进房间,躺在被窝里,刚刚摄取的热量足够他维持到第二天早晨。
他的手刚接触到房门,正准备施力,身后的声音冒出来:“如果您想说什么,我随时愿意听,”李阔转过身,看着何小木,“无论是什么。”
李阔愣在原地,没有推门,也没有回到客厅,就站在门槛上,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他嘴角似乎挂着一丝笑意,但脸上并没有笑容,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跟你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何小木不愿放弃,继续引出话题。“我看到床头有一本《外科护理学》,是您平时在看的书吗?”
“没有。”回答简洁利落,似乎在问题出现的同时,答案就已经存在了。
“没有朋友来往,不跟任何人交流,您不觉得孤单吗?”
“孤单又怎样,不孤单又怎样,我的人生不会因此发生任何变化。”
“为什么这么说?前半生出现了偏差,后半生却可以好好规划。”
“呵,后半生?”李阔好像听到什么可笑的话,眼睛里闪过一丝冰凉,凉到骨子里,就变成了绝望。
何小木想接话,却被李阔打断,说:“你一个刚出校门的丫头,不要企图做人生导师,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话音刚落,房门开了又关上,何小木清楚地看到那本《外科护理学》横躺在枕头上,分明是才翻阅过的。
还是那只墨绿色的金龟虫,不知什么时候挪了位置,从某个地方冒出来,稳稳地黏在墙上,好像在跟何小木对峙。破旧的墙壁没有因为这只金龟虫变得醒目,反而,灰暗成了它不可忽视的底色,恍恍惚惚,不经意间成了一个整体。
可是,金龟虫突然逃离,以下冲的姿势,朝斜下方飞去。何小木没有看清它的翅膀和触角是否扇动,却发现它凸出来的眼睛带着异常的绿,比身体的墨绿还要清透的颜色。金龟虫从房门底下钻进去,之后不知去向。
何小木想起小时候妈妈带着自己去乡间踏青,曾在一间小木屋里见过这样的金龟虫。妈妈说它们是金龟子的一种,爱啃食植物根茎。那年何小木5岁,有一件胸口印着金龟虫的T恤,所以尽管知道这是害虫,但看到当地人把它们抓去做昆虫标本,还是很难过。
之后在城市里很少能看到,关于金龟虫的记忆也一直很模糊。最近一次想起,还是几年前在图书馆无意中看到有一本叫《金龟虫在黄昏飞起》的书,随手翻看几页,并没有提起很大的兴趣。至于那件T恤,长大后就再也穿不下了,她把它跟所有妈妈留下的东西放在一起,很多年没有打开过箱子。
没想到在李阔家里再次看到金龟虫,何小木脑海中隐隐涌现出很多关于妈妈的画面。
记忆中,妈妈留着蓬松的齐肩发,露出额头,头发往两边梳开,嘴唇上涂着淡淡的口红,给人甜美的印象。她爱穿一件淡紫色的针织衫——后来才知道,那颜色准确地说叫丁香紫——配上一条黑色的阔腿裤,何小木被她牵着手走在路上,整个人随着脑袋上不停蹦跶的两根辫子一路欢笑。妈妈教她画画、教她唱歌,带她去公园玩,给她买好看的衣服,每年过生日去照相馆拍一张照片留作纪念。何小木所有关于美好的最初感受,都是从妈妈那里得来的。
何小木7岁那年,妈妈去世了,但在她印象中,6岁开始,就很少能见到妈妈。外婆说妈妈生病了,最后一年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的。至于妈妈得了什么病,外婆没提过,何小木想,也许家人也都不愿意回忆了。
深深浅浅的过去总是让人怀念,特别是记忆里捉摸不透的问题,就像看不清的影子一样,虽然存在却总是一闪而过,再怎么加快脚步追赶也是徒劳。可它们就像玻璃砸在地板上留下的印记,就算再漠不关心,每次路过都不得不记起。
窗外响起一阵刺耳的鸣笛声,何小木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摄像机的红灯一直在闪,笔记本电脑已经进入待机状态,手中的照相机被自己紧紧攥在手中,几乎要捏出汗。
屋子里依旧很安静,李阔的房门依旧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