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白浅抱住凤九一直颤抖的肩膀,她想要说些什么,但千言万语却都只能压在喉间,她担心凤九是否想起了与东华帝君的一切,若是她没有想起,但这番情景却也表明了她对东华帝君又生了情根。她该怎么说,自己曾经经历过夜华身死的那一刻,那些绝望、悲伤足以将她埋葬,她如何开解凤九,夜华死的时候,尸身仍在,是以不过几年就回来了,但东华帝君不一样,这满天陨落的群星,这天地间的异象无一不表明,他已经身归混沌了。她找不到任何办法,只能求助地看着墨渊,满脸泪痕。
凤九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一张白皙地完全没有血色的脸,苍白到几近透明,她的眼睫毛轻轻颤抖,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脑子被一阵轰鸣声搅得混乱不堪。为什么自己刚从凡间回来,就与帝君看了一大堆亘古的画面,她憋了三十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突然出现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为什么墨渊要把她禁锢住,为什么流破山突然变成了一片炼狱,为什么这满天的流星急速陨落,为什么东海的整片天空,跪着成千上万的神魔鬼怪。为什么墨渊和折颜、四叔他们正神色沉重地看着她,为什么姑姑紧紧地抱住自己哭泣,为什么不远处的司命一脸震惊痛苦,为什么成玉躲在连宋的怀里放声痛哭。他们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都朝那面石头跪着?这一切都是怎么了?
一阵寒风吹来,凤九缩了缩肩。从远处传来一声声仙鹤的悲鸣,在这片荒凉的天地上回荡,她猛的看向那面燃烧的巨石,眼睛瞪得大大的。“帝君呢?姑姑?帝君去哪了?”
白浅哽咽不止,紧紧搂着她的肩膀,一道道泪水从脸上滑落。
凤九看着白真步步朝自己走来,蹲在她的身边,神色悲痛地说道:“东华帝君……身归混沌了……”本来白的毫无血色的脸颊瞬间又白了几分,她的瞳孔瞬间扩大,整个身子僵硬,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凝结,心脏似乎被人捏着,窒息的厉害。她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从远处看,仿佛是一个木雕。她抬起手,用手掌揉了揉额头,紧紧闭上眼睛,瑟瑟发抖道:“这只是个梦啊,凤九你快醒来,快醒来……”
白浅看着夜华走过来,朝她一脸悲痛地摇了摇头,阿离也急急扑向凤九,抱着她的手臂大声哭道:“表姐……表姐……帝君死了……帝君死了……怎么办……怎么办……星辰坠落,父君说……父君说帝君身归混沌了……表姐……”
她睁开眼看着那些抱住自己的人,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拼命的摇头说道:“刚才都是幻觉,都是幻觉,是我看错了听错了,绝对是这样的,绝对是……”她抚平自己的情绪。“绝对是幻觉,幻觉……”她颤抖着双唇说道。从天空滴落的雨水和她的泪融汇在一起,从她削尖的下巴滴落。突然,她用手支起苍何,她想动动手臂,可是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了,她想拔开腿,想逃离这片幻觉,她想求救,可是喉咙像是吞进了刀片样的疼,一个音调都发不出来。到底怎么回事,这些人都在胡说什么。她张张嘴,似乎是想求救,可是没有吐出一个音符,只是灌入了许多冷冽的空气。谁死了?她无声的呐喊着。
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雨还是不停地下着,狂风呼啸,天空之上,此刻黯淡无光,昏暗一片,好似黑沙瞒天,曰月损落。慢慢的,她的身子收紧,脸色几乎变得透明,她紧紧的咬住下唇,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手捂住心口,仿佛忍受着无法承受的痛苦。“姑姑,你说,帝君去哪了?”
白浅低哑着哭声说道:“小九……小九……东华帝君他……他已经身归混沌了……”
凤九突然全身爆发出一道剧烈的仙气,震开了所有抱着她的人,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颤抖地支起苍何撑住身子,仓促站起。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那面燃烧的巨石走了两步,眼神逐渐变得涣散。眼睛一闭,终于,倒了下去……
在一片黑暗中睡得沉沉浮浮,凤九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紫色的罗帐。这里是哪里?狐狸洞?她侧过头,恍惚中看到了母亲,还有姑姑,奶奶。
头疼的厉害,凤九抚着额头,众人见她醒了,也忙前忙后的扶她起身,端茶递水,凤九隐隐想起睡前的那些画面,这样的舒适,熟悉的地方,让她觉得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场可怕的梦。
低哑着声音问道:“娘亲,我怎么会在这里?”
凤九的母亲向来心软,从未见过自己的女儿如此憔悴的模样,不肖一会又要哭出声来,被一旁的婆婆连忙扶了出去,整个狐狸洞内只剩下凤九和白浅二人。
早前的那番大起大落,白浅现在已经沉稳了许多,她坐到凤九身边,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道:“小九,你可还记得流破山?”
这三字一出,凤九脸色瞬间苍白,她害怕的那些梦境,竟是真的?“姑姑,帝君呢?”
白浅叹了口气,“小九,东华帝君,已经身归混沌了。”
凤九的心口在疼,她虽记起那些画面,但仍拒绝相信,“什么身归混沌?为什么会身归混沌?帝君……帝君之前还带我去了好多地方,看了好多嶙峋怪状的画面,怎么会?他怎么会?”
白浅沉默了片刻,原来小九未曾想起与东华帝君的过往,但眼下她已然又对他动了情,该如何说才能不让她太伤心。她寻思了片刻,却也找不到什么委婉的法子,以小九的性格,就算她不说,她也会去找折颜,找司命,如此看来,她也只能照实说了,转个弯问道:“你与东华帝君三个多月前就进入流破山,难道不知道,他在应劫么?”
第四十二章:
凤九摇摇头:“我与帝君同夔兽一场大战后,我被卷到一方凡尘里,在那里呆了一个月的时间又回到流破山了,后来,帝君带我看了这四海八荒从古自今的变化,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在流破山上空了……那些场景……难道是真的么?”
白浅点点头,“虽然我不知道你在结界中发生了什么,但东华帝君,他确实是在三月前,就开始历劫了,那天雷涌动了整整三个月,我师父和折颜他们想尽了办法也探究不到那结界内部,就在昨天,你从结界出来后,东华帝君他终于……终于还是……群星陨落,四海皆悲,八荒草木一夜之间全部衰绝,大雪纷飞,全是远古尊神陨落的迹象。”
凤九的手没了知觉,全身麻木,手还在不停的抽搐着,“群星陨落,四海皆悲?怎么可能,帝君他怎么可能……不……我不相信!”她撑起身来,急急向洞外跑去,却在出洞的一瞬间,愣在原地,惊愕地看着这片土地。
这苍茫的天地安静之极,唯有寒风呼啸之声,时不时的从山间掠过,遍地都是厚重的积雪。没有一丝绿意,没有一点鸟叫,放眼望去,全是枯萎的大树,整个天地就像瞬间死绝了一般。眼前纷飞的雪花,好不美丽,曾经犹爱雪景的她,此刻却无心欣赏,呆呆的眺望这死寂沉沉的苍茫大地。
“青丘,从未下过雪。”白浅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这四海八荒,在一夜间,下了足足两尺的大雪。”
凤九跌落在地,衣裳早已被雪冰了个透,却丝毫不觉得凉,“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白浅看着凤九紧紧环住自己的胳膊,整个人缩在地上,心疼的紧,她走过去,抱住凤九,把她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小九……哭吧……这是天命,谁也改变不了,我们只能接受,只能咬着牙继续向前走。总有一天会过去的……”
凤九眼中的悲哀,愈浓,她的心,很痛,很痛。含着许久的眼泪溢出了眼眶,抱住白浅的腰身嘶声痛哭,“姑姑……我……我来不及……我还是来不及告诉他……凤九喜欢帝君……凤九好喜欢好喜欢他……帝君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在凡尘的三十年里,我来不及对他说一句话……他就走了……在结界里整整两个月……我竟浑然不知……若是知晓这些……凤九应该一早就告诉他……见到他的那一刻就该说出来的……我终究还是错过了……”
白浅抱着她,坐在这冰天雪地里,她陪着她哀伤,陪着她哭泣,却也始终庆幸,小九没有想起与东华帝君的过往,不至于泥足深陷无法自拔,她现在的悲痛总有一天会愈合,这迢迢天命,竟是如此决绝,半点也不饶人。
前世的尘,今生的土,与无尽的哀伤一同填平心中的海洋,可是,这海洋太深,这海洋太大,到了最后,海水化作泪光,物茫茫,人两行。
凤九躺在床上,隔着窗户,看着外面的世界。十里桃林的桃花早已凋零,此地已然看不到任何花草,有的,只是一片白花花的雪原。偶尔狂风呼啸而过,好似天地之间,都充满了这令人心悲的哭声。田地里,所有的庄稼,已然颗粒不收,全部被大雪淹没。每天,仙域里仅住着凡人的几个地界,都有无数凡人,被生生冻死,每天,都有一些房舍,被大雪压塌……这是天悲,也是一场劫难。
“君上君上……掌管凡人托生的禄存星君来找你了。”迷谷的声音在门外传来。凤九起身,披上一件白色的狐裘走出去,禄存星君正站在雪地中,手中握着一卷竹简,朝凤九揖手说道:“小仙此番来寻女君,正是要给女君一个答复的。”说罢递过手中的竹卷。
凤九平淡地接过竹简,打开一看,脸色微变,“亚子的魂魄竟为归生?这是为何?”
禄存星君面上隐有沉哀之色,“一年前,帝君应劫之后,天地同悲,十亿凡尘虽未受仙域的灾难影响,但往生海海水逆流,是以这些承了飞升仙缘的凡人,若借不了上神之力渡海,便再无有凡人升仙的可能。而天宫众仙的阶品向来都是东华帝君亲定的,这新任天君刚刚继位,大概是没有时间管理这些得了仙缘的凡人,更谈不上给他们录仙籍了。是以,这一年数之不尽得了仙缘的仙魂要么都在凡尘间重入轮回,要么就是葬灭往生海了。”
凤九拿着竹简的手略微有些抖,当听到那熟悉的名字时,仍然还会心痛的难以平静。她轻轻吐气,看着那东海的方向,“那亚子他……为何没有轮回的记录?”
禄存星君手中化出一本湛蓝色的本子,低头念道:“张亚子,蜀国开国皇帝,勤政爱民,不巡幸,不游猎,日理政事,终年不息,选人用才,不拘门第,不论辈分,轻徭薄赋,宽刑轻法,乃一代圣君也,无后宫子嗣,殁后身归故土,后世感其恩德,立庙堂,追封文昌帝君,永世受香火供奉。”
凤九回过头,看向他手中的本子,沉思了片刻说道:“我曾听说过,如果凡人死后受到后世的朝拜香火供奉,魂魄就会长久的停留在凡尘间,直到天宫派仙使亲迎,方可位列仙班,是不是?”
禄存星君点头说道:“女君说的不错,这些从凡间提上来的神仙,都是帝君派人接回的,如今,怕是无人问津了。而且这收集凡人魂魄的事情,小仙也无能为力,只有灵宝天尊才有这方面的法器。小仙面薄,修为低下,怕是借不出那法器,便寻思着来找女君了。女君一年以前就飞升上神,又是……灵宝天尊定会将法器借给女君的。”
凤九神色恍惚了片刻,走下楼梯,“我已许久未去天宫了,也没见过灵宝天尊,还烦请星君带路,替我引荐一下罢。”
第四十三章:
朝阳君一年,是夜华继天君之位后的第一个年头。九重宫阙仍然漂浮在中央天穹之上,笼罩在无比辉煌的光幕下,璀璨的宫阙在一片明霞中庄严夺目,好似那九天之下的天劫与这云宫毫不相干。
而这时,南天门前有两道身影匆匆驭风而来,正是天君的表妹织越公主与北海水君的长子元贞,他们刚一踏进南天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破风声。风声极快,只在隐约中可见片片霞光搅破层云。当两道人影在南天门之前骤然停下的时候,南天门兵将只看一眼,便见他们又乘云直往中天而去。寻常仙君,从不会如此直入南天门,不仅不合天宫规矩,还有失仪表。要说起来,这天宫的规矩其实还挺苛求这事的,天族通病事儿多穷讲究,大家都懂。然而守在南天门前的天兵从头至尾都不曾出声劝阻,等到织越与元贞回过神来,那两道身影已转消失在视线之中了。
织越皱着眉头朝那身影消失的地方说道:“这青丘女君也太不把我们天族的规矩放在眼里了,每次来天宫都是腾云驾雾的,表嫂怎么也不管管她。”
元贞面色有些复杂,“虽然你是天君表妹,但见了青丘女君也是要行礼的,要知道她可是不仅是女君,更是九尾狐族最早飞升上神的人,现在不过四万岁而已,我父君常说青丘女君以后是要继五荒帝位的,身份极其尊贵,四海八荒内的神仙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声女君,更何况……何况……她曾经还是帝君最喜爱的人,你我都要对她万分敬畏才行。”
织越不服气地嘟起嘴哼了一声道:“是,就凭她的身份地位,我也是说她半点不得的,看你急成这样,莫不是还惦记着与她在凡间的那段情缘不成!”
元贞白着一张脸尴尬说道:“你别乱说,我和女君清清白白的,半点没有干系!”
织越冷着脸径直走进南天门,头也不回地说道:“反正现在帝君不在了,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去追求她啦,谁不知道你爹每个月都给青丘递拜帖是为了什么!我看这女君突然来天宫,说不定就是特地来敲定这桩亲事的呢!”
元贞满脸冷汗赶紧追了上去说道:“不可能的,我可没这想法,你不能冤枉我。”
两个人影一边推搡一边说着话,越走越远,南天门只余下两个天兵,面面相觑。
凤九与禄存星君刚从太清宫里出来,就碰到了一直在门口等着她的成玉元君。禄存星君看了一眼凤九便告了退。成玉看着凤九容颜越发娇艳,虽然向自己扯出了一抹微笑,但那一双眸子却带着淡淡的悲伤,不由得心中酸楚,挽过她的手臂朝外走去,佯装轻松地说道:“小九九啊,你天天呆在桃林里,看大雪纷飞的美景,是不是把我们都给忘了?我前些天刚从凡间找到几个有趣的戏本子,过两天搭了戏台,你可要来捧场啊!”
凤九由她牵着走,点点头道:“嗯,我待会儿要去凡间一趟,回来的时候,就去找你听戏。”
成玉疑惑道:“你去凡间干什么?莫不是十里桃林待腻了?也好,去凡间玩玩,散散心,我跟你说啊,在西周国的那个凡尘里,有个说书的特好玩,他那写的戏本子都快赶上司命了。”
凤九与成玉走到一片莲池边,寻得一方亭子坐下,又差宫娥去准备一些吃食,便问道:“我已经一年没有看到莲花了,为什么这天宫没有受到……没有受到天劫的影响呢?”
成玉愣了愣,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宫阙,叹气道:“也许,这是上天给四海八荒的考验吧。我曾在天族的古籍里看过,这天宫原本是不存在的,是后来……帝君带着天族的人修葺出来的,这天穹原本是一片虚空,不知道花了多少年才修葺成如今这般模样。”
凤九直勾勾盯着那片莲池,语气轻轻,听不出情绪:“我看到过,在结界中。那时候,帝君在紫微星和北斗星中间的天穹处,阻断了浩荡的天河,将它分成两道,一道通向往生海,另一道,通向诛仙台,沉入幽冥界。他用龙骨搭建了天河的河梁,用扶桑神木构造出天宫的地基,用凤羽铺满了天宫的地面。他为了将六界分隔开来,平定万世的战乱,便用上古战场上所有逝去亡魂的骨血,花了数万年的时间,造出了这九天宫阙。他就是这样,与父神一同带着全族的人迁至九重天,成为天地共主,受天下朝拜的。”
成玉听得入神,她回过头,看凤九一直平淡的脸上出现一股沉痛的悲伤,那些亘古的记忆她是如何记得的,在结界中的两个月,她到底看到了多少这些无人知晓的过往。“凤九,你喜欢帝君,是么?你一直住在桃林,是因为那里靠近东海,靠近流坡山,是不是?”
凤九微微一愣,抿了抿嘴,脸色白了几分。是啊,她喜欢帝君,但却没能告诉他。这一年她长居桃林,不过就是想离他近一点,哪怕隔着东海,但只要一抬头,她就能看到海平线上,那面不分昼夜,一直燃烧着的巨石。喜欢又如何,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悄悄守着他,带着那些永远无法诉说的话,日夜守着他罢了。“我经常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上天宫,就不会去东海,不会遇见他,更不会喜欢上他。我不喜欢他,就不会这么悲伤,这么难过了。若是没有上天宫,我遇不到他,也许过后只会同你们一般,在流坡山外目睹他应劫罢了。但若真遇不到他,我该多难过呀。我一直在跟自己过不去,我一直在后悔,如果早一天告诉他,我喜欢他,该有多好。他若是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一直是喜欢他的,会不会开心一点,走的时候,会不会轻松一点?那三个月的天雷,他该有多痛。”
成玉不由得黯然泪下,来不及说出口的爱恋,对这两人来说是何其残忍,她抹过脸颊掉落的泪痕,站起身来朝凤九扯开一个微笑,指着隔着莲池的宫阙说道:“那是太晨宫,是帝君居住的宫殿,司命一直都在打扫,你要不要去看看?那里,你还没去过吧?我就不陪你过去了,今日还未给芙蕖花浇水呢,我先走了。”
第四十四章:
凤九静静地坐在亭子里,径直盯着那方宫阙,也不知道成玉是否已经走远。手中的茶杯早已冰凉,不知道坐了多久,她深吸了两口气,站起身来,慢慢朝眼前巍峨的宫殿走去。
推开那面朱红色的大门,微凉的轻风下,那紫衣银发的背影似乎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视野中,伴着片片飞舞的桃花瓣,那银发随着轻风徐徐飘动着。凤九走了进去,细碎的阳光透过叶间的缝隙洒落地面,他的身影被树荫分割得斑驳却又闪亮。光影交错下,凤九朝他伸去了手臂,泪眼早已婆娑,当她的手即将触及那道身影时,一阵微风刮过,只余下遍地花落。
凤九压抑着心中的酸楚,慢慢走在这陌生的宫殿内,穿过一扇扇鎏金大门,擦过一面面繁花落尽的屏风,转过一道道蜿蜒的通道,来到一片种满了植被的花园中。凤九站在那遍地的佛铃花从中,回想起那年月下,俊美的男子与她一同坐在花海中,轻轻笑着的场景。她低下身,轻轻抚摸着那些紫色的花朵,突然视线被一株毫不起眼的小草吸引住,在别人看来,这只是寻常不过的小草罢了,但对凤九来说,这却是她最熟悉的植物,因为,它正是那天上地下,四海八荒绝无仅有的,十万年才会成熟的长秋草。
凤九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颤着手想要摸摸那颗小草,却被身后传来的一道声音喝住,“你是何人?怎可私闯太晨宫的禁地?”
凤九微微回过头,看到两个宫娥一个拿着扫帚,另一个拿着水壶,似乎是刚好来此处干活就撞见了她,那两个宫娥见她回头,看到她额上的凤尾花后连忙跪下说道:“不知是女君在此,请恕奴婢无理了,只不过这是太晨宫的禁地,天君明令了任何人不得入内的。还请女君快快出来吧,不然奴婢没法交代。”
凤九眼神在长秋草上看了片刻,转身走出花园,向外走了几步,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道:“我曾听闻帝君养的一只灵宠生了病,我凑巧得到了几味治疗它的药材,你们可以带我去看看那只灵宠么?”
两个宫娥面面相觑,答道:“回女君,帝君是曾养过一只红色的九尾狐狸,对它甚是喜爱,经常抱着它,但一万年前,那只狐狸就消失不见了,后来也没听帝君提起过它,也没听说过它生了病。”
凤九听到这话浑身犹如坠入冰窖般,瞬间僵在原地,哑着声问道:“你说,帝君养了一只九尾狐?还是红色的皮毛?”
那宫娥点点头,“不错,奴婢依稀记得那小狐狸生的甚是可爱,一身红亮的皮毛,只有颈下和尾巴尖部有一圈白色的绒毛,可好看了。”
凤九眼睛圆睁,颤抖着连退两步,若是在看到那长秋草时她有过片刻的怀疑,但听到宫娥的回话后,更是肯定了她的怀疑。长秋草,红色的九尾狐,一直对别人冷眼相待,但却几次三番救了自己,对自己却一直很温柔的东华帝君,还有那把苍何剑。她觉得这一切不可能只是巧合,只是她不知道而已,不,不是不知道,是忘记了。一万年前?她被打的元神分裂,险些死掉,那黑熊精说不定只是父亲他们故意骗她的,她的记忆出了问题,她到底忘了什么?那三百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想起了太晨宫里我养的一只灵宠,它生了病,需要这天蝉灵叶做药引罢了。”天蝉灵叶?
凤九不再多想,转身就跑出花园,跑出太晨宫,随处拉了个人就问药王在哪里。她让宫娥带着路,急急向药王殿跑去,脸色如同鬼魂一般惨白,连神色都是恍惚的,一连撞到了数个仙君和宫娥。她贵为上神,又是青丘女君,这一路的动静是大了些,当司命和连宋刚从凌霄殿议事出来后,就听到一群人在低声讨论着青丘女君见了鬼似得从太晨宫一出来就直嚷嚷着找药王,估计是中邪了。他们二人心下大骇,面面相觑一番,自然是想到同一处去了,不约而同的径直向药王殿走去。
凤九一把抓住在炼丹炉前捣鼓着药材的药王,不等他行礼问安,就拿出一直藏在虚空袋里的天蝉灵叶问道:“这是什么?”
药王冒着冷汗,他正给天后配着药,寻思着什么时候能给天族多添一个小天孙,就莫名其妙地被青丘女君拽过身子,他吓得心中突突跳个不停,手中药材撒了一地,只见凤九手中化出几株带着黄色斑点的灵草,不由得瞠目结舌道:“这……这是天蝉灵叶!让我看看……不错,这确实是已经绝迹了二十多万年的天蝉灵叶啊!”
凤九急急问道:“它有什么功效?可能恢复那些失去的记忆?”
药王屡屡胡子,歪着头思索片刻答道:“这天蝉灵叶已经绝迹了二十多万年,小仙也未曾见过它,更未拿它入过药,不过据仙尊的古籍记载,这天蝉灵叶又叫大梦三生,是可以让人入梦,忆前世追往昔的灵药,既然是大梦三生,那么记起已经失去的记忆,应该也是可以的。只不过那些都是在梦中才会出现的,是以那些梦境是不是真实的,小仙不敢妄下断言。”
凤九将药草递给他,说道:“你马上将它练成丹药,我有急用。若是成了,你大可以留下一株自己研究,但,我要今晚就能见到丹药。还有,这天蝉灵叶的事情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天后他们,你明白么?若是出了任何差池,就休怪我不顾青丘与天族的情谊,亲手毁了你这药王殿。”她化出苍何,暴涨的剑气逼得药王冷汗直冒,跪在地上连连应声。
说罢凤九面如寒霜般走出药王殿,她自然是猜到了她失去记忆一定与东华帝君有关,但这万年来竟然从未有人提起过她与东华帝君的过往,说明了她失去的记忆极有可能就是东华帝君亲自动手的,并且下了死令不准相传。而她的父亲、姑姑,她的亲朋好友们都在瞒着她,更加肯定他们是同意她失去记忆的,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有恢复记忆的可能性,定然会阻拦她,甚至毁掉这天蝉灵叶。她不能让自己唯一的一线希望就此断灭,她一定要回想起那些失去的记忆,但眼前更重要的,是转移掉那些放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比如那朝着药王殿奔来的两个人。
第四十五章:
凤九前脚刚出药王殿,司命和连宋便已经到了她身前,凤九虽然满脸的寒霜还未来的及收起,但变作一张病容也是很简单的,毕竟她现在脸色苍白的很,朝身前两人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司命可是在帝君身边跟了数十万年的人,练就的眼力非寻常神仙可以相比的,看人从来不会差到哪去,虽然凤九笑起来眉眼弯弯,但她的眸色极沉,原本就是不会说谎的性子,这般伪装自己也确实难为她了。许多念头转过,他沉吟也是一瞬的事,对凤九高高兴兴地说道:“女君一年未上天宫,这一来就到药王殿,看来已然是忘了我和三殿下这些昔日的好友了。”
连宋也顺水推舟呵呵笑道:“可不是么,你看看昔日的小殿下早已成了青丘女君,现在这般风貌,刚过四万岁就接连着飞升上仙上神了,她自然是一心放在修行上了,女君这次来药王殿怕也是来找增进修为的丹药吧!”
凤九原先各种纷杂起伏的情绪里,知晓了周围所有人都在隐瞒她失去的记忆,再看到他二人前来,一唱一和的模样,即痛心又茫然,但一思及这万年来他们始终待她如同至亲好友般,最终还是只留下一股隐秘的不甘心,顺着本心强烈抗拒的意愿,将其余的情绪纷纷压下了,抬起头微微揉着额角说道:“我刚刚去了太晨宫,总觉得似曾相识,明明我没有来过,却觉得很熟悉。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我头疼的很,就来药王这里看看,哪知道他竟然什么也诊断不出。我想着还是回去找折颜看看吧。”
司命和连宋面面相觑,浑然未料到她竟然照实说了,现在的她虽然不再似从前那般灵动活泼,但性子却从未变过,仍是赤诚无伪,两人不由得为自己那多番揣摩的话感到赫然。司命咳了一声,道:“既然女君身体不适,要不要小仙去请折颜上神来?他早前去了洗梧宫,现在应该还在陪着小天孙下棋吧。”语气倒是恢复了正常,心下却隐隐戒备着,他也晓得是摆了个乌龙,但关于凤九的事,他必须万分小心才行,不仅仅出于好友的关心,更是因为面前这人,是帝君心尖上的人,他不可有所怠慢。
凤九微微笑了笑,眼下实在不是个很适合叙旧的情形,便开口道:“既然折颜在天宫,那我就先不打扰他了,正好我还要下凡办些事吧,等回来了再去寻他吧。凤九先告辞了。”
连宋望着凤九消失的方向,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那人说道:“是我们多想了吧,人家凤九根本就没那么多心思,我看啊,人太聪明了就是不好,一点风吹草动就大惊小怪的,自己吓自己。”
司命看过来一眼,抿下唇神色有些古怪,忽然没首没尾地接了句:“三殿下可知道女君为何会去太晨宫?”
连宋神色微有所动,“对啊,她怎么会知道太晨宫?天后不是说过禁止任何人向凤九提起太晨宫的么?”
司命垂目道:“估计,跟三殿下的红颜知己脱不掉干系吧。小仙还要处理太晨宫内务,三殿下要是顺道去了芙蕖花园,便替小仙道声好吧。”说罢他头也不回离了药王殿。
连宋诧异道:“不是吧!这……唉唉!司命!”
晨间清寒,露水纷纷落于天地之间,正是这春意朦胧,花树初绽之时。凤九乘着风,掠过森罗琉璃的屋顶,直接落到了益州张府的门前。原先的张府早已变成了守备森严的皇陵,而那照着张亚子模样打造出的金箔雕像,正端端正正的放在皇陵对面的文昌宫中。凤九隐下身形,落在文昌宫的中庭,拿出从灵宝天尊那借来的聚灵壶,并其手指在空中虚点,只见天地间点点萤火微光流动,那些萤火连缀成一线,随着她手上的动作飞快的从四面八方汇集,慢慢凝聚在聚灵壶上,凤九想起灵宝天尊的话,“人有三魂七魄,死后应当以真火为引,魂魄归返,成就其灵,化作十色的灵珠,就算是结灵成功了,在七天内,带到天宫化作仙体,方能成仙。”
此时皓日初升,整个文昌宫雾气渐消,但四周的萤火却骤然消失不见,凤九愣了愣,连施几道法术,却再也没有半点流光出现,凤九看着聚灵壶上的灵珠,只有白茫茫的一种颜色,不由得心思沉重,“难道这三百多年,亚子的魂魄竟然只剩下一道?这可怎么办……莫非是四散在这凡尘间了?”凤九不再多想,飞身而起,朝着她记忆中的北海城池飞去,一路上不停引着聚灵壶的真火,却再也看不到半点萤光。她用了六天的时间,走遍了在这方凡尘里每一个角落,却再也找不到任何一道张亚子的魂魄。
凤九站在往生海边,看着聚灵壶里的白光,心中苦楚,“亚子,是师父来晚了,三百六十五年的凡尘岁月,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等着师父?不要怕,哪怕你只有一丝魂魂,师父也一定会帮你重塑仙身的。”凤九收起聚灵壶,身形如同一道红光直透这翻腾着巨浪的往生海,穿越天穹,掠过无根无源的漫天细雪,直直回到了九重宫阙。
灵宝天尊听到司庭的通报后,来到太清池旁,就看到了那位已离开大半日的青丘女君。凤九微微一服,递过聚灵壶说道:“多谢天尊的法器,只是眼下出了些问题,不知天尊可有解决的办法。”
灵宝天尊接过聚灵壶一看,诧异道:“怎么只有一魂?”
凤九面色微沉,皱着眉头说道,“我走遍了那凡尘的每一寸角落,只聚到了这一魂,天尊可知有什么办法能借着这一魂塑造仙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