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我只是个戏子,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席慕容《戏子》
在苏鲁交界的沛县乡村,人们将古装戏统称之为“老戏”,那时候,除了偶尔看场电影,“老戏”,成了乡下人生活中最大的娱乐。特别是沛县梆子剧团里,“李大头”、王艳玲、罗贵成等等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梆子戏名角。
那是一个戏曲复苏并繁荣的年代。我家对面那座“戏园子”(影剧院),经常有剧团的演出。除了正规的市、县梆子剧团,还有一些乡里自发组建的所谓“草台班子”。每次剧团的到来,对于戏迷来说是一场庆典,对于如我这般少年来说,是快乐的节日。
长脸旦角是与江苏接壤的山东鱼台县某乡剧团的台柱子。之所以称她为长脸旦角,是因为她的脸较之一般人狭长得多。黑褐色的皮肤,年龄估不准,说她三十或者四十甚至五十都过得去,看上去与一般农妇并无不同,只是一双眼睛很有些顾盼生辉,不经意间流露出某种不可名状的风情。
长脸旦角所在的剧团设备简陋,常演出一些大型的连台本戏,诸如《包公案》、《王宝钏》、《三刘墉》什么的。作为剧中当仁不让的女主角,她很有气场,一出现在舞台就能神采飞扬。她能扮演多种角色,有时是期期艾艾的秦香莲,端庄典雅的王宝钏,悲悲戚戚的白素贞,有时又成了活泼顽皮的俏红娘、飒爽英姿的穆桂英。一般角儿在我们这个被称为“戏窝”的苏鲁交界的小集镇很难唱响的,而长脸旦角和她的剧团却能够常演不衰,受到戏迷的推崇,不能不说她的功力了得。
演员给人的感觉总伴着某种神秘。长脸旦角在舞台下,总喜欢抱着一个大玻璃杯子,里面盛满被浓茶浸泡得有些黑黄的液体,一口一口慢慢咂着,指间还夹着一支缭绕的香烟,走着走着,猛然间会“咿咿呀呀--”地喊上几嗓子,然后吸一口烟,吐出腾腾的烟雾,一脸的波澜不惊。
小孩子最不喜欢看那些冗长拖沓的连台本戏,更倾心于简洁铿锵的武打戏,热闹好玩又过瘾。那晚剧团演出《白莲花》,是一出神话剧。我们几个伙伴连晚饭都没吃,早早趴到舞台的边沿,眼巴巴地等待着开场锣鼓的敲响。
长脸旦角在剧中扮演莲花仙子,她头戴白花,她身着素衣,千娇百媚地在舞台上走步、演唱。后来,好像遇到追杀,被迫站到桌子上,和一帮乌合之众作打斗状。随着锣鼓激烈的铿锵声,长脸旦角一个筋斗翻下来,接着双腿来了个大劈叉,然后是一个惊艳的造型,顿时,赢得台下一片喝彩。
我看到,大滴大滴的汗水,在她面部粉红色油彩的映衬下,亮晶晶地缀满额头鬓角......
长脸旦角在台下有些蔫,老是吊着一张长脸,从没见过她的笑容,似乎总在喝水抽烟。可到了台上,梆子丝弦响起,刹那间像换了个人,嬉笑怒怨,跌宕起伏,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水,将细腻柔婉的闺中情愫、绵长如缕的缱绻愁思演绎得愁肠百结,惟妙惟肖。
再精彩的剧情,总有落下帷幕的时候。现实的变化远比舞台上的演绎要激烈迅速得多的多。不知不觉间,戏曲渐渐远离了人们的视线,“戏园子”有剧团演出的次数变得慢慢稀少。长脸旦角和她的梆子剧团干脆就销声匿迹了。说来,正规的市、县大剧团都举步维艰,难以生存,更何况她的这种草台班子?
应该早解散了。一位经常看她演出的老戏迷幽幽的地说。
一次,和本家的一位戏迷大叔聊起了古装戏曲,他说起来滔滔不绝:其实旦角儿分为好几种,老旦、花旦、刀马旦、闺门旦,青衣等等。长脸旦角应该属于青衣。早年她家人是坚决反对她学戏的,她丈夫为了阻止她唱戏,曾偷偷在她喝水的杯子里放上牛耳碎(牛耳屎),以便让她失声,无法再唱。但终没能阻挡住她对戏曲的痴迷。她倔强彳亍在戏曲的天地,不肯迈出半步......
长脸旦角如同我少年时代的一只惊鸿,翩然飞过记忆的天空,独留一片模糊的倩影。
没有想到,时隔数年,能够再次与她相遇。
去年冬日,去邻村参加亲戚孩子的婚礼。在亲戚雇来演奏的“响器班”里,我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坐在大门口一张桌子边,默默地喝水抽烟。褐色的脸庞布满皱纹,老态毕现。
那分明就是消失已久的长脸旦角--不,应该是舞台上的青衣。
随着唢呐的响起,她慢慢站起身,清了清嗓子,一声长长的“咿呀---”,便开始了一个人的演出。
参加婚礼的人们进进出出,都在为一对新人忙碌着,似乎根本就没有留意她的存在。她周围,屈指可数的几个中老年观众稀稀落落地站立在寒风中,作袖手旁观状。
她穿着厚厚的棉衣,臃肿而迟迈。没有曾经在舞台上的脂粉浓妆,没有凤冠霞帔,也没有广袖舒展。随着开口吟唱,却依然眉目含情,翘指,转身,作甩袖状,一招一式,与舞台上不差分毫。寒风吹过,拂乱她显然是焗染过的黑白分明的头发。
没有掌声,没有喝彩,听众甚至有点心不在焉。只有她,陶醉于自己的演绎中,旁若无人,沉迷不省,仿佛是面对万千观众。她依然圆润清亮的嗓音一唱三叹,在冬日的寒气里缭绕徊徨,尽情释放着剧中人物的欢乐和悲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