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妈妈接到家里电话说,我平伯伯去世了。
听说是中暑过重,一个人死在了回家的路上。很错愕,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平伯伯是我爷爷他亲哥哥的大儿子,比我妈妈大两岁。在我印象里,我和平伯伯最要好的时候大概在四五岁之前,他们家那时候还是吊脚楼,我喜欢在他家的吊脚楼上吹河风,他们家还有一条土狗,叫大黄,我特别喜欢它,所以没事总往他家跑。
小时候平伯伯赶集总会记得给我捎点零食回来,我每次都会和大黄巴巴的守在他家,等着他变戏法样的从包里掏出高橙,健力宝,糖果,饼干等等好吃的东西,我估计我吃货的秉性就是从那个时候被养成和惯坏了的。
平伯伯爸爸去世的很早,家里只有他妈妈还有弟弟一起生活。我爷爷一直叮嘱爸妈,两家要相互帮衬,有个什么好的总会送过去一份给他们。但是就像农夫和蛇的故事一样,二奶奶一辈子是个很争强好胜的人,她在外人面前喜笑逢迎,但就是见不得自家人比她家强,特别见不得我们家比她家强,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抢。
我们家因为人口问题会比他们家多出了一座山林,就因为这,二奶奶总嫉妒觉得愤愤不平,数次以此为由来我们家破口大骂,爷爷顾念旧情,最后协商说,那座山一人一半好了,可是对方依旧不依不饶,非要全要了去。
我七岁那年事态终于恶化。一大清早,邻居就慌慌张张跑过来说我妈和二奶奶打起来了。我和爷爷奶奶赶过去的时候,妈妈已经和二奶奶扭成一团滚下山来。我被邻居拉着因为怕伤到我不让往前去找我妈,害怕的哭的撕心裂肺。从那以后我小小的心里,对这一家再也喜欢不起来了。
现在还记得当时看到我妈被刺划伤流血的脸和手,记得两家人在山底下争论不休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场面,当时心里那种害怕和不知所措,简直留下了阴影。
其实很多细节我到现在都不清楚,但是尽管这样,我耳闻目睹的那一幕幕足够让那时小小的我对亲戚这个身份产生迷惘,感觉到心里自我铸造的关于亲情的安全感的房子在那一天完全塌碎了。
近些年,两家关系在我的爷爷奶奶还有她小儿子意外去世后好像开始有了缓和迹象,当然离不开很多人的劝和。近几年每年过年回去,平伯伯都会兴冲冲的爬进鸡笼给我们抓上一只自己养的土鸡,还有鸡蛋,连夜去河里捕捞上新鲜的鱼送给我们当过年的吃食,我们也会每年带点好的烟酒、特色的外地食品还有红包送给他们。
这些年去世的亲人真的实在太多了,当年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两个大家,如今许多还历历在目的面孔都变成一座座的土丘。每年去坟前给故人上香平伯伯总是会特别感叹,看上去很落寞。
邻居、亲戚们看着他们人丁越来越稀少,都张罗着给四十多岁还没娶媳妇儿的平伯伯讨个老婆增点人气。
平伯伯一岁多的时候家长疏忽,跌倒在火堆里,左边脸到脖子被烧伤留了一大块疤显得很丑陋。因为这个,平伯伯一度很不自信,三番四次的拒绝很多说亲的人家。直到前年,在隔壁镇上有个寡妇,38岁,孩子给了婆家,熟人牵了线,七七八八花了一万块彩礼钱,就给领了回来。
那女人我见过几回,小个子,圆脸庞,长的很面善,不过不太爱说话,穿的衣服总是油腻腻的不太干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人生第一次身边有了个女人,平伯伯满脸喜气,充满干劲,白天出门干活,晚上回来做饭,就着灯洗一家人的衣服,非常疼惜这个新娶的老婆。
然而好景不长,不出一个星期,两婆媳开始闹的不可开交。你想二奶奶哪是什么善茬,眼看着花了上万块找的媳妇在他们家白吃白喝,看着他儿子像供奉了个菩萨一样的忙前忙后,心疼儿子的同时对媳妇是一万个不满意。
二奶奶逢人就说她这个媳妇找错了,又懒又馋,天天守着鸡下蛋偷她的鸡蛋吃,偷她的钱,晚上掏空他儿子的口袋拿走每一分钱诸如之类的事情,我们现在每年回去,她再也不说山林的事情了,一大清早就会过来我家缠着我妈像祥林嫂一样一遍遍的数落媳妇的不是。
平伯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近两年的生活比以前似乎还要来的更辛苦了些。一边是新娶的老婆一边是80多岁的老娘,他不聪明,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有人能告诉他他要怎么去平衡这个家,去处理好这灼人的婆媳关系。
夜晚河边忽明忽暗的烟头光,是这个年届五十的男人愁苦的心事。
媳妇两年没有怀孕的迹象,生活也还是那么鸡飞狗跳。老娘每天怕这个外来的媳妇把他儿子的钱卷了去,天天逼问着他的钱,老婆也怕自己在这个新家没有地位被他妈扫地出门,威逼利诱的拉着这个老实善良的男人去背着他妈领了结婚证,然后每晚要他上交身上所有的钱不然不让上床睡觉。
没有办法,他必须要干更多的事情去赚更多的钱,前些年渔业发达家里小赚了点钱。但是不够,永远不够,他不知道怎么安抚家里那两个仇人一样恨红了眼睛的女人,以为只要有钱,给她们钱就能让他过上安宁的日子。所以他不停的接活,但是因为没有手艺,只能靠着还有点力气,到处给人家盖房子的人当小工。他干活利索,老实勤快,什么事情交给他总办的非常漂亮,而且不拈轻怕重任劳任怨,所以大家只要有点活都乐意叫上他去干。
他还学别人买起了六合彩,每天晚上回来抱着书钻研今天是买个猪还是兔子,祈求老天同情自己这个可怜的男人,赐笔巨款了了他们家剪不断的麻烦事。
我们都以为,他们的日子就会以这种并不少见的家庭形态继续走下去。
直到昨天,老天又对这个老实人开了个残忍的玩笑。这个一向健壮又能干的男人,干完上午的活计后,顶着炎炎的烈日在回家的长路上缓缓倒下,再也没有醒过来。
对他而言,这一辈子的生活实在是太苦了。小小的年纪被毁了本应该帅气的容貌,又经历了丧父之痛,作为长子,默默的扛起了家的责任,想尽办法的挣钱养家。等到中年,常年病弱的弟弟也意外的溺水而亡。一大家子只剩下他和越来越年迈的母亲。好不容易生活慢慢开始好转起来,又被两个女人搅的如煎锅上的烙饼痛苦不堪。
生活未免对这个一辈子善良、勤劳,能干、孝顺的男人太残酷了。
我在想,倒下去的那一刻对他而言,或许是上天给他的最后一份带有善意的残酷的礼物吧。
只是可怜那个风烛残年的佝偻着身子还在为儿子的利益为世界对抗的84岁的老母,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小儿子的去世这个老人用了六年时间才稍稍平复,那么这个她最疼爱的大儿子呢,我在想,她怎么熬过去。
有人跟我妈说,你看,这都是那老婆子的报应啊。
我妈没说话,眼眶红红的。
我想我们原谅这个老人的地方除了她实在太老了以外,其实是开始懂得了她这一辈子的蝇营狗苟招人讨厌的算计,其实不都是为了自己死去之前能给这个善良老实的儿子争下更多一点的财富,好免他忧免他恼免他一个人在世上为了钱颠沛流离嘛。
生活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情,失去男人一个人带着三四个孩子过活的女人尤其更不容易。
人这一辈子,人在的时候总觉得来日方长,哪想到世事难料,活一天少一天,见一面少一面,你以为还能见很久的人说没了就没了。
我懂我妈的难过和惶恐。
我握着她的手,她手心湿热。跟我说,遗憾去年没有回去过年,遗憾前几天想打没有打的电话,遗憾我们这一高姓家族的男人们,从此以后,将彻底的消逝在历史的长河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