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平原的小镇，四省交接，数不清盘根错杂的关系，大年二十八的下午，汤达下了公共汽车，一条主要的省道大街和少时并无两样，临近春节，两边的门店和新栽的景观树上搭了一些彩灯，红红的，像被人泼了一盆盆鲜血在上面。

汤达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是汤达叔叔吗？

声音清脆的像冰棱破碎的声音，汤达转身，一位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站在身后，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看样子是个高中生。

是我妈妈让我来接你的，小姑娘接着说，

你和你妈妈长得真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枝，

坐上了一辆电瓶车，穿梭在小镇的街道，小枝不断的和四周的街坊打着招呼。

二十分钟后，汤达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比二十年前多了份成熟，那张熟悉的脸，无数次在梦里梦到，现在近在咫尺，却又变得陌生起来。

汤达，好久不见，女人先开了口。

阿禾~~~

汤达准备了无数的话，此刻却一句都讲不出来，只化作了这轻轻的两个字。

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坐下吧！晚饭我都准备好了，要不是我这腿脚不太好，我就去接你去了，阿禾示意汤达坐下。

家乡的晚饭，还有着那熟悉的味道，想来多么可笑，我竟是第一次吃上阿禾做的饭。汤达有点唏嘘。

吃过晚饭，二十年后的夜空还是那么晴朗，没有一丝云彩，星星闪烁着，月光照下来，汤达和阿禾坐在河边，像极了二十年前每一次晚上的约会。

阿禾，对不起，这二十年来，我欠你一声道歉！

北方冬天的北风刮起来，有点像刀子，汤达紧了紧衣服愧疚的对阿禾说。

都过去了二十年了，当年你走后，家里就安排我嫁人了！

嗯，我知道。

为什么当年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里？二十年了，给我一个答案，我也给你一个答案。

阿禾两只眼睛盯着汤达，似乎想要看穿汤达的内心。

虽然汤达已经做好了把这一切都说出来的准备，可是这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汤达还是有点不知所措。理了理思绪，汤达缓缓道出，，，，，

那天给你送完花回家的路上，我和老约骑车一路狂奔，在路过一道弯的时候，速度太快，刹车没刹住，我俩摔在了路面上，老约没有戴头盔当时就昏迷不醒，血流了一地，我由于穿的厚实，带着头盔，并无大碍，当时我吓坏了，那个年纪在那个时候，没有手机，没有办法报警打120，更没有胆量去面对这一切，我害怕极了，想要找人来救一下，我慌乱的四处奔走大喊救命！可是四周并没有人。

所以你就扔下老约自己独自一人走了？

阿禾问道，语气里有一丝无奈。

不是，我没有扔下老约，我看四下无人，便扶起了摔倒的摩托车，把老约架在了车上，往医院赶去。

后来你把老约送到医院，你害怕担责任，所以你就跑了？

阿禾打断了汤达的话，这次的语气有点嘲笑。

不是，就在我刚把老约扶好，发动摩托车准备去医院的时候，一个女人光着半个身子从旁边的棒子地里跑出来，拦在了我的车前，我尴尬的停在了原地，我们俩就这样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老约的血滴答滴答的从摩托车上滴下来，那个女人见此情形大叫了一声，转身便又跑去。

估计是以为你是个杀人犯，把人杀了准备骑车抛尸吧。

阿禾又说了一句，

你说对了，阿禾，那个女人那一刻就是把我当成了拦路抢劫的杀人犯，我浑身是血，老约又昏迷不醒，我被她猛的一喊，难免紧张起来，手上没有把住，油门拧到了底，直直的朝着她撞了上去，那个女人当时就倒地不起了。

当时我心里害怕，担心老约的生命，又觉着摩托车怎么能撞死人这样安慰自己，我就想着把老约送到医院后再来看看。我骑了大概有半个钟头，终于把老约送到了医院，医生说，老约送的及时，性命无碍，只是头部受到了重创，要么成为植物人，要么智力减退，终生不能自理。

是啊，老约要是还活着就好了，看到你来说不准就恢复正常了。

阿禾又接了一句。

我把老约送到了医院听到大夫说他性命无忧，我才想起来被我撞倒的那个女人，我又骑车回到了出事故的那个地方，想看看那个女人怎么样了，要是还在地上不起，我就把她送到医院。

等我到了那里，那个女人还躺在那里，不同的是之前是露着半个身子，现在却是一丝不挂，浑身是血的躺在那里，我见此惨状，以为我把她撞死了，便一刻也不敢待，我想去自首，可是内心又害怕，我在家纠结了一晚上，又想到老约的惨状，不知道怎么给他父母交代，索性，，，，

索性你就谁也没有告诉，独自一人就消失了？你知道吗？警方认定老约是凶手，警方从那个女人身上提取的血迹是老约的血迹！

我知道，我是在逃跑的路上想到的，我先是去了海南岛，在一家私人的场地里面摘椰子，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太热的气候，老板知道我们是犯了事的，所以也没有给我们工资，每天只是一点米饭和咸菜，并且有专门的人手看着我们，

我在那里待了半年，身体也变得不好起来，有一次我趁着守卫放松警惕，翻墙逃了出来，我的腿也在那时候落下了毛病，逃出来之后，我不敢回家，害怕把我抓起来。

于是又偷渡去了香港，那时候正值中英政权交替，香港面临着回归，我便钻了空子托人洗白了身份，加入了帮派，成了有名的大圈仔，后来大哥在我面前被枪杀，我开始厌倦了帮派生活，卖掉香港的资产，又回到了内地，那个时候，我带着一笔不大不小的钱，来到内地南方的K市，当地政府为了招商引资，卖给了我一块地，那个时候我只会打打杀杀什么都不懂，索性就低价把土地租给了一位台商，每年收点租金，后来在K市买了房子，从此我便在K市定居了下来。

这些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几乎每晚都会梦到那个画面，还会梦到你，梦到这条河。

每晚都梦到都不知道写封信给我？要是我不找你，是不是这辈子你都不会回来了！

噗通！

阿禾有些生气，随手捡起了一块石头朝着河里扔去！

不是，这次收到你的信，我思考了很久，我做好了决定，

什么决定？

蹉跎了半生，如今见你一眼，也算对自己有了交待，明日我便去自首，坦白这一切！

这就是你的决定？我要是说那个女人不是你撞死的你会怎样？而且那个女人不光不是你撞死的，就连你和老约骑车出事也不是你的问题！！！

阿禾的声音传到汤达的耳朵里，

你说什么？

自从那天晚上你走后，第二天有人发现了尸体报了警，警察通过现场的血迹第一时间确实把你和老约当成了嫌疑人，老约当时虽然抢救了过来，但是躺在床上仍旧昏迷不醒，你在事发的第二天就没了消息，所以你的嫌疑是最大的。

我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我不相信你会撞死人逃跑，我便四处找你，每天打听你的消息，期待着你能回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就这样，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我不敢告诉父母我怀孕了，我害怕他们会把她打掉。可是后来，纸保不住火，还是被他们知道了，在以死相逼之下，我答应了他们和村里的李瘸子结了婚，婚后四个月，我生下了小枝！

小枝？你是说小枝是我的女儿？

汤达满脸震惊，一脸不可思议。

现在科技发达了，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去做个亲子鉴定！而且李瘸子身体有问题，那方面根本就不行，他从来都没有碰过我，我嫁给他生了小枝之后半年，他晚上去浇地，一只脚踩空掉到了井里淹死了，等我和公公婆婆找到他的时候，他在井里飘着，两只眼睛瞪得大大，浑身像雪一样白。

喏，十八年前，他就是掉在那口井里面淹死的。

阿禾伸手指向汤达旁边的一口老井，

汤达紧了紧衣领，忽然感觉李瘸子仿佛就在身边，在偷听他们谈话。

后来我去了医院看老约，医生说老约的病情已经好转了不少，有时候甚至与常人无异，是清醒的，警方也给他录了口供，如果再坚持治疗的话是有望康复的，可惜他家里为了省钱给老约弟弟娶媳妇，就提前给他办理出院了。

再后来，我去了老约家里，老约像个孩子一样傻傻的站在那里看着我，一身衣服上窟窿挨着窟窿，手里拿着一只破碗和断了一半的筷子，数九寒冬的天气，穿着漏洞的鞋子，碗里有几根面条，老约的口水哒哒的滴在碗里。

我当时就哭了，后来才知道，老约的父母去世后，老约交给弟弟照顾，老约的弟媳妇嫌弃他，便每天换着法虐待他，我实在看不过去，找到了村支书，给了老约弟媳妇一千块钱，我把老约带回了家，后来因为户口原因，我和老约登了记，结了婚。

老约虽然失忆了智商不高，但是他仿佛还是能认出我来，非常听话，农忙时他帮我干农活，力气还挺大，你也知道，在农村里，要是没个男人，总是会受人欺负的，每当别人欺负我的时候，老约总是冲上去把他们打一顿，每次都是头破血流的，时间长了也就没人敢欺负我们娘俩了。

阿禾嘴角笑了一下。

可是老天爷总是戏弄人的，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老约的旧伤就复发了，每天老约头痛的总是拿头撞墙，我带着老约去了很多医院，大夫都说已经是创伤后遗症晚期了，治不好了，给开点止疼药就打发我们走。

终于有一天，老约倒下来了，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老约保持了片刻的清醒，告诉了我一个秘密，那天你开车带着老约没有刹住车是因为老约把刹车线给调了，老约给我说，听你说过好几次，你嫌摩托车的刹车太紧，攥不下去，老约跟着他表哥曾学过几天机械维修，那天趁我们俩说话的时候，老约无聊，便把刹车调了调。

那天老约虽然昏迷了，但是意识还是有的，他隐隐约约看见旁边棒子地里藏了两个人，也知道你撞了人，给警察录口供的时候他也说了，你绝不可能会强奸杀人！！！最后快咽气的时候，老约让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替他对你说声对不起！

什么？强奸杀人？

汤达此刻有点缓不过来，逃亡了半生的杀人犯最后竟不是杀人犯，一时难以接受。

你是不是很惊讶，警察在法医鉴定后公布的死因是暴力强奸窒息而死，所以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个也是我后来才知道。

那个女人既然不是我杀的，凶手找到了吗？

汤达带着颤抖的声音问道。

老约死后，我给他安排了后事，小枝也长大了，我便开始调查起了当年的案子，

三年前，我又去了当年发生命案的现场，虽然我也不抱什么希望，毕竟事情都过去了十七年了，可是我还是要决定要试一试还你一个清白，因为我知道你不是强奸杀人犯！

没想到这一去，我还真找到了凶手是谁，不，应该说是警察找到了凶手，警察抓到了一位流窜多地的杀人犯，在审问过程中，他供出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凶手两个人，正在棒子地里按住那个女人实施轮奸，正巧碰到了你和老约摔倒在那里，弄出的动静使得两个人停了下来，那个女人趁机挣扎着跑了出去，这就是为什么你看见她半露着身子从棒子地里面跑出来堵住你的车，凶手的老大见事情可能败露，就想着把你和老约杀掉，他们两个骑上你的摩托车逃走。

后来那两个凶手又见你把那个女人撞飞，一溜眼的跑了，便过去看一下情况，这时凶手两人残忍的杀害了女人，用老约的血嫁祸在你和老约身上，等你从医院回去的时候，你看到的已是凶手走后留下的现场。

我了解到真相后，大哭了一场，便四处寻找你的联系方式，最近这两年来我学会了上网，我在网上散布你的信息，你的寻人启示，我想我不光是要还你一个清白，小枝也需要一个爸爸！！！

清明节的晚上，老汤和我一起吃了个饭，起初他告诉我他是一个杀人犯，我并没有去理他，后面的故事他徐徐道来，他说他回家见到阿禾的那天晚上，便做好了要赴死的准备。

现在的老汤和阿禾已经有了二胎，是个儿子，两个人像极了新婚的小夫妻，我问老汤，小枝都这么大了，干嘛还非得要个孩子，老汤只是对我一笑，并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