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瑶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周围连一个人都没有。她望着陌生的帐顶愣神了好一会儿,纳闷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躺在了这里。记忆遥远而又模糊,她依稀记得自己在弹琴,然后听到了箫声。想到这处,风瑶愤然起身,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弹琴弹得好好的,这是招谁惹谁了!那人要不是个皇子,她定要揍得他满地找牙解解气!挠了挠自己的头发,风瑶坐在床上依旧有些迷糊,遂又觉着自己当时好像并不只是在弹琴这么简单。
屋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霉味儿,叫本就烦躁的心更加难安。暴脾气一上来,风瑶就想捞个什么东西来砸。于是,她的目光便从这一隅床榻往外头挪了挪。映入眼帘的第一样物件,便是她的心肝宝贝无鸣。
风瑶当即炸毛了,“哪个王八蛋滚犊子干的!”
她当然猜到是谁干的!在坐榻嚎了一嗓子,风瑶顿觉胸闷气短,嘴里泛起了一股淡淡的腥甜。捂着胸口,她无力地砸回到了床榻上,觉着头昏眼花。无鸣跟了她几百年,还是头一回被拆成了这副惨绝人寰的模样!脑仁里嗡嗡直响,风瑶有一种自家孩子被人欺凌了的感觉,唯觉不把那位罪魁祸首的乐器揪出来也拆一拆恨难平!
正当一腔火气无处宣泄之时,不远处的门板开了。风瑶正愁没人给她出气,此时进来一个冤大头,她便就择日不如撞日准备拿那个倒霉蛋撒气。心中粗略地打了个小算盘,她一扭头,正见着逆光中杵了个高大的身影。屋外漏进来的光有点儿刺眼,阴影落在了那张脸上,叫她看得不太真切。风瑶眯着眼睛又仔细瞧了一瞧,模模糊糊中觉着那人有点儿眼熟。
“你醒了?”
来人长出一口气,将手里端着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放在了茶几上。风瑶抬手挡了挡光,这才勉强看清楚了。
她一愣,“俞纵?”
“还认得人就好!”
黛衣男仙遂就来到了床榻旁,却依旧离得足有一丈远。这个距离,倒恰好把那扇白光闪闪好似开了光的门给挡了个严实。风瑶顿觉舒坦,连眼睛都不疼了。她定睛一瞧,便发现对方此时正顶着一张苦大仇深脸。
还真是晦气!
“我这还没死呢!”她心想道,“就算真死了,也轮不到他来摆一脸的奔丧相!”
风瑶撑着自己又坐了起来,揉了揉前关,开口倒还算是客气,“这是哪里?”
“鬼督府。”俞纵端着碗递了过去。
风瑶本就脑仁疼,见他此举刚消下去的火气又上了来,“要递碗就递过来点儿,你隔那么老远是几个意思!”
俞家长公子默了默,为难道:“男女授受不亲。”
风瑶抬头望帐顶,觉着这人大约是在天府里读圣贤书读傻了。
“你再递过来点儿,我头晕!”她无奈道,“难道你想让我接个碗从床榻上滚下来?”
黛衣男仙这才又往前走了几步,递过碗去关切问道:“快把这个喝了!”
风瑶本还以为他端的是吃食,正想捞一顿醒醒神,不料入眼的竟是一碗墨色的汤药。汤药的清苦混在屋子的霉味儿里竟也不显得那么难闻了!可药到底不比饭,她看着那碗汤药,胃里还是泛出了一股子酸,即刻便倒了胃口。
“罢了,罢了!拿走吧,我不喝这玩意儿!”
“病了就得吃药。”俞纵非但没端走,还更递过去了几寸,“你肺腑震荡,不可儿戏。”
风家大小姐白了他一眼,“圣人没告诉你空腹不能喝药吗?”见俞纵有些犹豫,她再接再厉忽悠道,“空腹喝药伤脾胃。本小姐肺腑已经不太利索了,你难道还想让我再把脾胃也一并损一损?”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俞纵默默收回了药碗,“我就是想让你趁热喝了,凉了更苦……”
“那真是多谢俞兄美意。”风瑶语重心长道,“但我觉得这药不管是热的还是凉的,都一样苦。你不如大发慈悲先让我垫一垫肚子,体恤一下我那岌岌可危的脾胃,如何?”
他斟酌了片刻,遂将碗放到了一旁,“那你再躺一会儿,我去寻些吃的来。”
风瑶点了点头,心道再躺下去自己的腰都要断了,也不知这鬼督府的床怎么能这么硬,硌得人浑身骨头疼!不幸中的万幸,俞纵还算是个好糊弄的人,至少自己不用瘪着肚子喝苦汤了!百无聊赖等饭吃之际,风瑶又开始琢磨自己怎么就不小心被区区一个废柴皇子拆了琴还伤到了肺腑这件事情。难道真是因为不小心?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她记得当时自己在弹的是招魂曲,还是伏羲氏众多招魂曲中威力最大的一支!思及至此,风瑶心有余悸。招魂招到一半被打断,可是很容易走火入魔的!一阵后怕的同时,她不禁又纳闷了起来。不就是招一招俞横的元神,自己至于要动用到最强大的招魂曲嘛!
撇了撇嘴,正当风瑶惋惜自己大材小用且浪费资源的同时,思绪倏尔一滞。
“我当时招的……好像不是俞横啊……”她喃喃自语,“不招俞横,那我招的是谁?”
记忆的暗流在灵台内激荡,渐渐织就出一张清晰的蛛网。蛛网的尽头站着她的哥哥,回荡着那一声声的嘱托。灵台清明之际,风瑶想问题的方式便发生了改变。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先确定风临的元神安好,毕竟他就这样突然消失总叫人觉着不安。但这一点恐怕没那么容易做到,因为她的无鸣散架了,不能继续用招魂的方法来探查。这台筝散成了这副德行,要修复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且还不可能在这鬼界修复,因为这处贫瘠得寸草不生,又何谈能长出一棵完美的桐树重造面板和背板,再寻一株标致的紫檀木来补一补品相!风瑶望着自己的筝悲从中来,遂对那皇子的所作所为更加深恶痛绝。可这位神君还就偏偏是得罪不得的!且不说他尊贵的身份,单是他那一套吹箫入鬼界的本事就叫她不得不偃旗息鼓收了一腔热血沸腾的报复之心。毕竟,她最终还是需要再入鬼界的,也许是一次,也许是好几次。无论如何,她都需要那皇子引她进来!
得幸的是,俞纵找回来了,且还能走能说的。那么,也便到了他们离开这鬼界的时候了!
门板吱呀一声又开了,进来的正是俞纵。他端着一只汤碗,且只有一只汤碗。风瑶隐隐觉得有点儿不安,遂对接下来的这顿饭感到了深深的担忧。
“这处贫瘠,只剩米汤了。你将就着吃些,再把药喝了!”
风瑶颓然砸回了床上,“鬼界这么贫瘠,怎还能有‘药’这种奢侈的东西!”
“本是没有的。”俞纵答得诚恳,“天祁君伤重,鬼督怕在这鬼界闹出人命,所以派人去尸胡山的集市采办了些回来。”
“尸胡山?这一来一去得好几日吧!我睡了这么久?等等……”她这才抓住了重点,“谁伤重?你说的是沐凌?公孙念?天祁君公孙念?他也会伤重?谁干的?也忒出息了吧!”
俞纵的嘴角颤了颤,“……是你。”
风瑶闻言眼珠子都瞪圆了,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不确定道:“我?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这么有前途!”
闻言,俞纵的嘴角又抽了好几抽。
“他人呢?快,快带我去瞧瞧!”
风家大小姐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不像是后悔自己不慎伤人,倒像是赶着去瞧一瞧自己英勇神武后的成果。毕竟这四海八荒能伤得了天祁君公孙念还能把他伤到堪称“重伤”的委实屈指可数。
此情此景,俞家长公子隐隐觉着眼前的这位名门闺秀好像跟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心情激动的风瑶已是从床上跳了下来,提着裙摆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往隔壁跑。俞纵愣了一瞬,赶紧弯腰捡起她的绣鞋跟了出去。
屋外水光甚好,波光粼粼,一看便知是白昼。黢黑的打鸣正盘着身子缩在墙根,一双晶黄色的眼珠子躲躲闪闪,正往风瑶厢房的方向瞟,一看便知心里定是打着什么歪主意。奈何出门便撞见这么一条贼头贼脑的长虫,风家大小姐难免有些怵,也就没有琢磨那长虫目光躲闪背后的缘由。她贴着墙横着走,一路摸到了天祁君暂驻的隔间门口。扒着门缝一听,里头正热闹着!
“晕了十来日这才刚醒来就这个不吃那个不吃,你挑食能不能选个合适的时机,不要命了吗?!”
风瑶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觉居然睡了那么久!收回思绪,她继续扒着门缝听墙角。
“你说粥太稀,我把米汤倒给了风瑶,就剩了这么小半碗实的,你又说太干咽不下。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屋里传来了一句不痛不痒,但挺欠揍的话,“殿下若是不愿伺候,大可不伺候,本君又饿不死!”
风家大小姐嘴角一撇嘀咕道:“要不是知道里头是皇子殿下,我都以为你是在同相好撒娇讨糖打情骂俏了!”复又啧啧一叹,“要是里头的真是个姑娘,哪儿招架得住!肯定就端着碗喂到嘴边了!”她随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画面可真够辣眼睛的!”
“风姑娘,鞋穿好,会着凉的!”
许是这些日在鬼界受蛤蟆惊吓有些神经脆弱,脚边一有动静,风瑶便下意识抬脚要去踩。俞纵本就蹲在她裙摆旁,见她抬脚以为是要人给她穿鞋,虽觉得有些不合礼法,却也还是一手抓住她的脚腕一手拿着她的鞋替她穿。风瑶抬起的脚顿在半空,莫名其妙地被穿上了鞋,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好了,另一只。”
木愣愣地眨巴了几下眼,她哦了声,难能可贵地乖顺抬了另外一只脚。低头看着脚边的俞家长公子,她鬼使神差般细细多看了几眼。虽然只看到个头顶,但风瑶觉着这头顶生得委实不错,发色乌黑浓密,头型圆润饱满,即便是个后脑勺也生得富贵体面,叫她莫名觉着挺顺眼。
俞纵给她穿好鞋,抬头微微一笑。这一笑,映在风瑶的眼底,融着她未许的芳心。一时间,她失语了。
“以后不要光着脚到处跑,寒气太重对身体不好!”他随即起身,“天祁君已经醒了,何不进去同他道歉!”
三魂七魄这才被那缥缈的嗓音招回了本体,风瑶一愣,觉着好像不太对劲。她来这处是为了检验自己能耐的,又不是来道歉的!
黛衣男仙遂好心地替她拍了拍门板,“大殿下,是我和风姑娘。”
屋里的争吵声其实早就停止了。一声轻咳之后,里头传来了明煜神君的声音,“进来吧!”
被误以为是来道歉的风家大小姐抬手蹭了蹭自己的鼻子,低下了头。遂暗暗提醒着自己,“那可是盘古俞氏嫡系仅剩的继承人了,我在想什么呢!”
她跟着俞纵入了屋子,屋内陈设与隔壁她自己暂驻的那一间几乎一模一样,只多了那么一盏小巧的香炉,此时正有缕缕青烟腾起,散着一股淡淡的冷杉幽香,让人分不清这究竟是明煜神君自带的气泽还是香炉中溢出的安神香气味。此时,天祁君公孙念正待在床榻上,恬淡安静,叫人看不出什么病容来。他手里端着一本书,坐没坐样地歪在床头,即便来了两位探病的仙友也没能叫他坐直身子装模作样地起来迎一迎。风瑶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怎么都瞧不出眼前这位与“伤重”二字有任何瓜葛。明煜神君端着碗立在床边无奈一叹,遂就将碗推给了风瑶。
“这位少爷矫情,不肯吃。禾允你拿去吧!”
风瑶觉着这话听着不怎么顺耳,刚准备提起伏羲风氏的骨气推了这一口嗟来之食,眼前就横出一只手来把碗抢了去。她愣了一瞬,再回头那么一看,之前还歪在床头的天祁君不知何时已是坐上了饭桌拿着筷子挑挑拣拣地吃了起来。
“哟,终于肯吃啦!”
明煜神君脸上拢着笑意,明显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一副得逞后的得意劲儿之下还带着那么点嘲讽之意。风瑶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当了一回冤大头被人利用了一遭。看着那半碗实诚如浆糊似的厚粥,她委实眼馋,遂就想起了自己屋里那半碗米汤。敢情那还是人家嫌弃不要了的!
她没好气道:“你不是不吃嘛!”
公孙念答得理直气壮,“突然又想吃了。”
“我看你就是不想便宜我罢了!”
他嗯了一声,毫不避讳,“本君从不在同一个人身上吃两次亏。”
仅着中衣的仙君就着一碟小菜,吃得慢条斯理,还不情不愿。此情此景,叫饿了半个多月肚子的风家大小姐很没骨气地咽了口口水,肚子也跟着提出了一连串的抗议。
“俞纵也找回来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她催促道,“一个大男人怎么如此磨蹭!就这么碗底大的一口粥,你还吃了这么久!快些吃,吃完快点走,别待在这处打扰人家鬼督大人!”
吃顿饭吃得比大家闺秀还斯文的天祁君不急不慢道:“你这么着急回去,怕不只是为了不给鬼督添扰吧!”
明煜神君接着他的话道:“对啊,那日你跟风临到底说了什么?”
“别人家的事,你们二位问这么多合适嘛!”
风瑶打着哈哈,觉着此事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也不体面,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有理!”他收了扇子在掌心敲了敲,“说到底都是你们家的事,我一个皇子老是去插手别人家的事,也是为难!”
明煜神君一语双关,意有所指。
俞纵听书了他的弦外之音,愧疚道:“都是我的错。事已至此,我们还是早些出去吧!”
“你知道了?”风瑶也觉惋惜,“你弟弟的事情,节哀!。”
“我早已料到了会是这个结果。”他沉沉一叹,“只是没有见到尸身不死心罢了。”
风瑶问他,“那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他是我的弟弟,是盘古俞氏的后人,尸身不可流落在外,需得寻回来葬入祖坟。”
“先立个衣冠冢吧,俞横的元神也好离开这处。”她给了个建议,“鬼界戾气太重,时间久了,元神的记忆也会受损。”
“这倒是新鲜!”一旁还在进食的天祁君公孙念幽幽插了一句,“看来风临跟你说了不少事情。”
明煜神君心领神会接着旁敲侧击,“怪不得鬼督要扣住他关到浸窑里。”
风瑶闻言猛然回头,“什么?你说什么?我哥哥被鬼督怎么了?”
天祁君道:“鬼界有鬼界的规矩,据说元神不可同生人交流。”
“这是哪门子的破烂规矩!做鬼就没有言论自由了吗?凭什么!”
“神族的规矩写满了厚厚一本典籍,难道也要逐一询个明白?”
风瑶被怼得哑口无言,只恨身在鬼界不能在别人的地盘上撒野。
俞纵耐心地同她解释,“浸窑是这鬼督府的一处囚牢,只是要把元神隔离一段时间,让他们把这段与生人交谈的记忆忘记罢了。待到忘干净了便也就放出来了。执念过重,元神容易走火入魔。”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她问俞纵,“对了,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莫非也是被那黑衣人带来的?”
“他就是从浸窑里被放出来的。”明煜神君提醒道,“谁叫你在鬼城外头与俞横有一番愉快的交谈!”
风瑶指了指俞纵,“所以俞横在浸窑里,俞纵手里的那把斧头把他也引到了浸窑里?”她唏嘘道,“鬼督的囚牢守卫也太松散了!”
“人少。”公孙念仅用了两个字就为鬼督松懈的守卫给出了个合理的解释。
俞纵默了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插嘴。
“若不是又关了你哥哥进去,他们指不定好几年都发现不了那处多了个生人!”明煜神君遂抄着折扇朝风瑶一指,“这事还真得感谢你哥哥,不然我们上哪儿去寻俞纵!把整个鬼城翻个底朝天都找不出来!”
“是啊,我的无鸣都废了,拿什么去招魂?”伏羲氏的大小姐磨着牙低声道,“你说是不是啊,大殿下!”
明煜神君干干一笑。当时情况紧急,是以那一技必杀他可是拿出了真本事,一不小心就把人家的称手乐器给掀了个稀巴烂。这样惨烈的结果也的确足以叫人怀疑到他那深藏不露的功底。
风瑶看他的眼神都跟着意味深长了起来,“可以啊,殿下!把我的无鸣拆得拼都拼不起来!”
日常装废柴装习惯了的神族皇子依旧面不改色,忽悠人的本事信手捏来。他搪塞道:“鬼城的地太硬,砸的……砸的……”
“少来,琴弦是震断的!”风瑶咬牙切齿,“二十一根弦,一根好的都没给本姑娘剩下!你知不知道修起来要花多少心血多少时间!哪天我也把你的空玄砸烂,看你心不心疼!”
“诶哟喂!”明煜神君闻言看向一旁的公孙念,边笑边道,“难怪老祖宗说‘最毒不过妇人心’,我不过是不小心弄坏了禾允的筝,人家就惦记着要砸我的箫!沐凌,你可听到了,要是哪天我的空玄遭遇不测,那定然是风禾允干的!”
公孙念幽幽唔了一声,继续吃着他那碗浆糊似的厚粥,“知道了。”
看着那二人又默契地唱了一段双簧后,风家大小姐颓了肩膀顿觉一阵心累。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俞纵在一旁好心提醒道:“毕竟是风姑娘你把天祁君给伤了……”
“你见过这么神气的重伤患?”风瑶赏了他一个白眼,怒其不争,“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小伤,他嚎得跟真事儿一样!也就骗骗你和明煜神君这种老实人!”她顿了顿,义正辞严道,“不好意思,我收回方才的话。”风家大小姐遂意味深长地看向玄衣的皇子,柳眉一挑,皮笑肉不笑还咬着后牙槽,“这处大约也就俞纵算是个老实人吧!至于大殿下你嘛……”
“冤枉!”明煜神君哭笑不得,“本殿下委实冤枉!”他胳膊肘顶了顶正在吃饭的公孙念,“沐凌,你评评理!我到底是不是个老实本分的神仙?”
天祁君埋头喝粥,一时也没接话,直叫风瑶以为这位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仙君终于要循着良心说出一句公道话了。
待到细嚼慢咽过后,看起来公正不阿人五人六的天祁君这才悠悠开了口,却也只给了两个字,“自然!”
风瑶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遂烦躁地甩了甩袖子,转身便要走,“罢了罢了!气得我都饿了!”
她依旧惦记着自己屋里的那碗清汤寡水,觉得即便现在不能大吃大喝排解一番,喝点儿别人不要了的米汤降降火总也是可以的。
只叹神生若是不顺起来,就连喝口米汤都成了奢望。当风瑶踏入自己厢房的那一刻,望着屋内的情形,她了无生趣地觉得就连老天爷都在有意为难她!
此时,桌子已是倒在了地上,椅凳横七竖八,瓷碗碎片撒了一地,可地上却连一点儿水渍都没有。黢黑的打鸣在一旁盘着身子,信子一吐一收,墨里泡过似的一张大黑脸上正透着饱餐后的心满意足。
风瑶抬头望屋梁,由衷长叹道:“这水晶宫的隔音效果也忒他娘的好了!”
但凡她要能听见点儿动静,还至于被条水蛟占了先机?
复又看了看床头茶几上的那碗原封不动的汤药,风家大小姐又叹道:“这处竟连长虫都这么挑食!”
俞纵站在她身后,听完了她这一通发自肺腑的感慨,再一次觉得眼前的这位大家闺秀好像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么回事儿。可看多了名门望族的温婉仙子,突然遇上这么个大大咧咧的,倒叫他觉得挺有意思!
“你若是饿,我再去后厨瞧瞧有没有什么吃的。”
风瑶点头如捣蒜,“饿!当然饿!”遂还稀奇道,“你连这处的后厨都认得?”
“刚才那些药和粥都是我去后厨取的。”说着,他便伸手拿了那碗汤药,“药凉了,我去给你温一下再喝。”
“那个……你等等……”她欲言又止。
“风姑娘还需些什么?”
伏羲氏的大小姐本是个爽快人,说话做事从不拐弯抹角拖泥带水。可此时此刻,她却发现自己对着俞纵竟连说话都变得有些艰难。咽了口口水,风瑶觉得自己挺没出息,遂就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道,
“拿来!”
俞纵顿了顿,没递碗,“凉的。”
“凉的又怎么了!不就是一碗汤药,本姑娘没那些娇气的臭毛病!”
她不由分说,夺过碗便仰头灌了下去。汤药苦涩辛辣,口感糟糕,后劲还十足。风瑶本就是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又灌了这么一碗难喝的凉汤后,免不了泛起阵阵恶心。
“什么鬼东西!”她咧着嘴,把腥红的舌头都耷拉了出来,“比姜启华的那些倒霉玩意儿还难喝!”
话音刚落,她便身形微微一晃,忽觉一阵头晕。风瑶闭眼揉了揉额角,还晃了晃脑袋,却觉自己落到了一个有力的臂弯中。她拼命想要睁开眼睛,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启了一条缝。缝中映着俞纵模模糊糊的半张脸,好似还在说着什么。
“我这是……”
意识戛然而止,仿佛一个不胜酒力之人在一杯过后便就突然断了片儿似的。
一旁的打鸣此时还陶醉在方才的那一碗米汤中,迷迷瞪瞪不太清醒,直至被人捏住了七寸粗暴地拖出了屋子才回过神来。
隔壁厢房的门口探出了颗脑袋来,对于眼前的大动静显然有些掩不住的好奇。
“俞兄,你这是作甚?”明煜神君指了指他手中的打鸣,“难道风瑶饿疯了要拿它开荤?”
“我倒是想把它剥皮下锅!”他脸色极其难看,只丢了一句话就往月亮门外走,“风姑娘晕过去了,定与这水蛟脱不了干系。”
俞纵此人虽有些不苟言笑,但为人处世都算得上沉稳端方,此时竟拿出了上门讨债的气势,叫玄衣的皇子更稀奇了,“难道这长虫还会咬人不成?”
“它会下毒!”
被人捏了七寸的打鸣甩着自己的尾巴,拍得琉璃石地啪啪作响,一双晶黄的大眼珠子水雾蒙蒙,看起来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明煜神君瞧它可怜,想着这毕竟是人家鬼督的水蛟,还兼着昴日星官的活儿在这鬼界负责打鸣,若当真被俞纵拖出去弄死了,委实不好向鬼督交代。于是,他几步便跟了上去。
“殿下跟着我作甚!”
“那你这一脸凶神恶煞,又是去干什么?”
俞纵顿了步子,“捉着凶手,寻鬼督要解药!”
明煜神君指了指他手里捏着的打鸣,“你见着它咬人了?”
这桩事情委实复杂,前因后果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俞纵救人心切,便更没心思同这位尊贵的殿下扯这些前因后果。
“救人要紧!”
他说罢便又急急往外走,一副心急火燎赶着投胎的形容。身后的厢房门口又出现了个人,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歪在门框上。
公孙念道:“走了?”
明煜神君只顾着劝架,唯恐俞纵一时冲动便在这鬼界得罪了个不能得罪的人,是以对公孙念这一句阴阳怪气的问话并没往心里去。
他只道:“你给我回屋里躺着!”
公孙念脸上神色晦暗不明,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没动。片刻后,他非但没有回屋,还索性踏出了门槛儿往别处去了。
俞纵走得急,即便手里拖着一条体型肥硕的大长虫,依旧是脚底生风,叫明煜神君追在后头连皇子的架子都端不稳当。
周身几乎千篇一律的景致擦身而过,而那一身黛衣的男仙却目标明确,丝毫没有要迷路的迹象。璀璨琉璃在粼粼水波的映照下散着微微刺眼的光辉,叫打鸣黢黑的身形都模糊了起来。此情此景之下,明煜神君的同情心有些泛滥。但一想到莫名晕过去的风瑶,他又不好公然替一条水蛟打抱不平。再叹打鸣委实皮厚,被拖了那么长的一路,居然连最柔软的腹部都没有蹭破皮。一直到它被拖进了那个挂着“琉璃殿”三个字的正殿时,它也不过是在锲而不舍地乱甩尾巴罢了。
琉璃殿内,鬼督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显然有些惊诧,惊诧之余还有点儿不高兴。握着卷轴的一只手,骨结微微泛起了白,本就死气沉沉的一张脸上此刻已是挂上了些许愠色。一开口,说出的话也是寒意彻骨。
“本督放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如此欺凌我鬼界生灵的。”
捏着七寸的手一松,打鸣径直砸到了地上,硕大的身躯仿佛叫这流光四溢的地板都跟着震了震。它迅速蠕去了鬼督的脚边,盘起身子,委屈地将脑袋靠在主子的脚边,甚是可怜无助。
“若不是它所为,那便是有人在汤药里下了毒。”即便在大庭广众下被天祁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丢尽脸面也没有大发雷霆的俞家长公子此时已不再得见平日里的沉稳,他怒气冲冲道,“不过相信鬼督并没有道理对一个姑娘下如此狠手,我更愿意相信是这水蛟不知轻重才伤了人。”
“打鸣从不咬人,且它虽然是条水蛟,却没有毒牙。”鬼督索性放下了卷轴,他审视了一番眼前的黛衣男仙,突然露出了诡异的浅笑,显出了几分危险的神色,“再者,本督若是要取人性命,直接动手便是,也没人能拦得住。”
明煜神君适时地站出来打了个圆场,“我就说你是臆断了,说不定风瑶只不过是肺腑不畅,又憋晕了一次而已。”
“可她之前还在好好得同我说话,一碗汤药下去,便就突然不省人事了!”
玄衣皇子敲了敲手中的折扇,寻思了一下,“兴许是药劲儿上来了,所以睡过去了呢!”
俞纵盯着鬼督,冷哼道:“从没见过睡得这么快的!”
话音刚落,屋外天光蓦然暗淡,也便是眨几下眼的功夫,屋内就彻底暗了下来。门口有了动静,二位访客回头一瞧,只见打更浑身散着惹眼的银白光辉慢慢悠悠地爬了进来。再回头一看,鬼督脚边的打鸣已是悄无声息地耷拉着脑袋瞌眼睡着了。
鬼界主人不屑一笑,“没见过睡得这么快的?那只是俞公子孤陋寡闻罢了。也算你没白来一趟,正好让你在我这鬼界长长见识!”
还真是一记响亮的打脸,打得俞纵哑口无言。
明煜神君干干一笑,继续圆滑道:“鬼界竟连水蛟都这么奇特!”
“走罢!”
鬼督随即起身,他一挪步子,打鸣的脑袋便从他的靴子上滑落下来,砸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竟也没将它砸醒。
神族的皇子不禁暗叹道:“不仅睡得快,还睡得挺死!”
“既然你对此事心怀猜忌,还寻本督来兴师问罪,那我便随你去瞧瞧,看那位姑娘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竟然睡得跟打鸣一样快!”
鬼督背着手走在前面,一副不急不慢还不上心的样子,“乌八!”
暗夜水流平静和缓,过了一会儿方才传来了一声极不和谐的“呱”,并伴着节奏分明的啪嗒声。
“呱!”
小蛤蟆乖顺地蹲在了他的脚边,等待命令。与它一起等待差遣的还有那条白得发光的打更。
“去北厢院。”
“呱!”
打更率先行动了起来,如同一串移动的灯笼,将前路照亮。它本就生得圆润,比打鸣还要壮实一圈,再加上它通体雪白,就更显肥硕,行动起来便出奇得慢。它爬得慢,身后跟着的鬼督自然也就走得悠哉悠哉,直叫俞家长公子急红了眼。
明煜神君摇着扇子,一颗八卦之心压也压不下来,于是他索性凑了过去,“瞧你急得,莫不是看上风瑶那丫头了吧!”
俞纵本不过是红了眼,听闻这一句唐突问话后,就连脸颊都泛起了红,灼烫之感一路漫延,一直烧到了他的耳根。
玄衣皇子借着打更散出的白光凑近那么一看,不嫌事大地扇子掩着半面乐道:“哟,还真被我给猜中了!”
俞纵的头低得更低了,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默默跟着鬼督走。因心思被人揭穿外加心虚,本就焦躁难安的心更加七上八下。
明煜神君好心劝他,“俗话说,劝和不劝分,可是你了解风瑶吗?你领教过她的脾气吗?不若你回天府寻姜翊问上一问,兴许就死了这条心了。再者,她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伏羲风氏指着她出人头地接家主之位,现在你们盘古俞氏也只剩你一个人了……”
“我明白。”俞纵出声打断了他。
也不知是不是受这暗夜的影响,明煜神君觉着他的头低得更低了,遂就收了已到嘴边的规劝。即便眼前这位俞氏族人仙神律法学得再稀松平常,可他毕竟是十大家族的嫡系后人。家族禁忌之类的,俞纵又怎可能不知道!思及至此,玄衣皇子也不禁生出了些感慨,感慨天意弄人!这世间之事有时便是如此,情不自禁,却身不由己。
他们边走边想着各自的心事。思忖间,身前突然袭来一阵凉风。昏暗里,现了一个黑衣人。只见他见礼后便贴到了鬼督的耳边,也不知说了什么见不得光的话。若是在仙界,明煜神君倒是可以暗暗掐个诀法来偷听一二,奈何身在鬼界,别说诀法,连个护体仙障他都捏不出来。是以即便神族皇子再好奇,也还是什么都没听见。只消三言两语的功夫,那位黑衣人便被遣退了。打更继续引着他们往前走,不一会儿就回到了落脚的北厢院。风瑶暂驻的屋子房门大开着,且她现在正晕着,敲门也是白费力气,是以鬼督便也不讲究什么礼法,径直抬脚往里头去了。
“不是让你回屋躺着?”明煜神君一进屋子便看到了满地的狼藉和半倚在软塌上看闲书的公孙念,他没好气道,“桌椅倒了你也不晓得要扶一扶!”
“我是伤患。”白衣仙君答得理直气壮,“况且你也没说让我回哪个屋子去躺着。”
被噎到几乎内伤的玄衣皇子额上青筋凸起直跳,若是边上没人,他大约会把皇子架子一丢,上去揍他几拳。忍了又忍,明煜神君索性去查看风瑶的情况。
“她气息的确有些紊乱。”
与此同时,鬼督却将目光落在了那只药碗上。他拿起来凑近闻了闻,眉头微不可查地紧了紧,遂又看似平静地放了回去,转身便要往外走。
“鬼督大人!”
俞纵喊了他,却没能将人喊住。鬼督出了房门闪身便入了相邻的一间屋子,那是天祁君暂驻的厢房。明煜神君和俞家长公子不明所以,遂就一起跟了过去,就连软塌上的天祁君公孙念都不紧不慢地挪了下来,踱步回了自己的房间。他进门时,正巧见着鬼督端着他那碗未喝的汤药嗅了嗅。
明煜神君见到他回来后又忍不住叨叨了一句,“我一个没看住,你又把药搁下了!”
鬼督插了一句,“还好没喝。”
他猛然回头问道:“什么意思?”
“错了。”
俞纵也糊涂了,“什么错了?”
“药错了。”
玄衣皇子愣了一愣,这才恍然大悟道:“你是说风瑶吃错药了?”
鬼督幽幽嗯了一声,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担心。他对着俞纵直言道:“药是你取的,也是你送的。送错了还要来质问本督?十大家族的后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讲道理了!”
说着,他便放下碗转身准备离开,“等药劲过去,那位姑娘自会醒来。鬼界物质稀缺,差人出界一趟也是不容易。就开了这么两副药,既然其中一碗已经被误服了,那另外一碗也不好浪费。节俭是神族的美德,天祁君不如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喝了吧!”
明煜神君代为言之,“药怎么能随便乱喝!”
“这副药方子对他也没什么坏处。”
“难道不是留着给风姑娘喝更管用吗?”俞纵也插了一句问。
鬼督唔了一声,“再过一刻钟这碗药也就同白水别无二致,想来那位姑娘是没这个口福来消受了。”他继而说道,“天祁君看起来已无大碍,那么待到隔壁那位姑娘醒来,我便派人送你们离开。神界地大物博,诸位也都是名门望族之后,想来要寻个医师开几服药定不是什么难事。”
话音未落,人却已经消失在了门口。明煜神君一回头,就见着公孙念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挪到了桌边端起了药碗。
“别听他的,沐凌你别喝!”
白衣仙君本也没想喝,他凑近闻了闻,转而问了屋里的另外一位,“你去拿药的时候,有没有瞧见他们到底煎了几副药?”
俞纵回忆了一下,斩钉截铁道:“两碗。”
眉梢微微抬起,显然公孙念对他的这句话很是怀疑。
“你只见到了两碗,但他们可能煎了三碗甚至是好几碗,先行取走罢了!”
明煜神君凑了上去,“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仰头便灌下了那碗汤药,动作迅猛,叫他身旁的皇子拦都来不及。
“不是说了让你别喝!”他怒道,“喝出什么毛病来怎么办!”
公孙念没有理会那位撒火的皇子。他闭目调息,用心体会着体内的变化。
明煜神君见状更来气了,“不舒服了吧?你这是自作自受!”
一声舒缓的轻笑,公孙念却道:“舒坦!”
“什么!?”玄衣皇子这才细细打量了他一番,不确定道,“这碗给风瑶的药管用?”
“这碗未必就是给风瑶的。”公孙念随即放下了药碗往床榻去,“我先睡一会儿,待到要出发了再来叫我!”
还真是使唤皇子使唤得心安理得且旁若无人!
明煜神君皱了皱眉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折扇敲着掌心,他在出去之前却拿起了那只空了的药碗又闻了闻,并未闻出什么端倪来。直到他随俞纵再一次回到风瑶的住处闻了另外一只空碗后才恍然大悟。
这两碗汤药的味道,竟是一模一样的!
聪明如明煜神君,怎会看不出其中的蹊跷!倘若风瑶吃错了药,那便说明公孙念的那碗并没有问题。那么,本该是风瑶的那碗药去了哪里?这鬼界究竟又有谁这么凑巧竟也需要喝这碗同天祁君一样却被误送来给风瑶的汤药?
南厢院内,黑暗拢着冰冷的河水,将暗流掩得彻底,叫屋檐底下牌匾上的“藏令阁”三个大字都模糊得无法辨认。急促的脚步声自月亮门外而来,由远及近,在这深夜的水晶宫中显得格外沉重。
广泽在藏令阁外守着,见了来者便拱手作了一揖,“大人!”
“少爷怎么样?”
“刚刚又吐了血,现在已是睡过去了。”
说着,广泽便为鬼督开了门。
“少爷本就气血过重,误服了补气润肺的药,气血翻腾,吐血在所难免。只不过……”黑衣人顿了顿,“大人,北厢院的那几位……”
“无需在意,过几日送走便是。”
房门在身后关上,黑暗投下的影子一步一步朝着床榻而去。屋内未点灯,漆黑一片,合着淡淡的霉尘味,沉重压抑。掐了个诀法,幽幽明光自指尖流淌伸向了半合的鲛帐。一张依旧略显稚嫩的脸庞蓦然映入眼底,透着病入膏肓的苍白,叫人心疼。
许是觉察到了周围的异样,床榻上的少年惊觉转醒,挣扎着想要睁眼起身。一只大手随即按在了他的肩头,伴随着沉稳有力的低语。
“是我。”
紧绷的身躯卸了力一般一下子瘫软了下来,少年缓上了一口气,喃喃唤了一声,“父亲。”
“嗯。”他捋了捋少年汗湿的额发,关切道:“可有好些了?”
少年点了点头,“我没事。”
短短的五个字,好似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力。长出一口气后,本就无力的双眼又彻底合上了。
收起诀法,明光散去,屋内再次回到了茫茫黑暗之中。一阵沉默过后,鬼督有力的声音再启,却透着温柔的沙哑。
“有些事情不是你以一己之力便能挽回的,也不是那几个还未及冠的年轻人能够办到的。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厚重的喘息声荡在无边的黑暗中,仿佛被命运扼住了喉咙,在绝望中求着一线生机。少年许久都没有说话,好似心中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最后他终是无奈地苦笑了起来,气息奄奄,仿佛灵魂在低泣。
“总是要去尝试一下的。”他叹了口气继而道,“自古以来居高位者便将权势看得比性命还重,有多少无辜生灵因此归于尘土!而他们这群居安不知思危之人却心安理得地踏着脚下的累累白骨,在贪婪无度的道路上越行越远。父亲,一场腥风血雨已经降临,不仅仅是神族,整个四海六合八荒都将在风雨飘摇中走向末路。我既已知道结局,又如何能坐视不理。”
“孩子,你担着的是你这个年龄和身份并不该有的职责。”
“我已不再是我……”少年顿了顿,“不全是了……”
“我知道。”他给少年掖了掖被角,“‘那边’的事情我依你的嘱咐已安排妥当,安心睡吧!”
“嗯……”
少年的脑袋无力得靠向了一侧,在暗夜的掩护下沉沉睡去。
第二日,在琉璃殿中睡得宛如一条死蛟的打鸣毫无征兆地突然竖起了脑袋。它睁眼的瞬间,黑暗散去,漫天光辉从窗外撒了进来,也预示着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天光晃眼之时,风瑶从床榻上坐起,一副懒洋洋没睡醒的模样,用涣散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朝周围扫了那么一圈。她依旧迷糊着,如同每日晨起一般需得花些时候才能想起来今夕何夕以及身在何处,外加自己是谁。望着一旁软塌上坐得端正打瞌睡的俞家长公子,她不禁蜷起身子抱着自己的膝盖细细观赏了起来。虽然俞纵长得不像明煜神君和公孙念那样人神共愤,但还挺清秀的,一看便知是好人家的公子。品行端正,举止得体,就连在这处守夜都守得老实本分正儿八经,连房门都大开着,还真是不怕冻死她!思及至此,风瑶不禁打了个冷颤,隐隐觉得有点儿鼻塞。
俞纵这段时日本就精力消耗过度,又守了她一夜,此时已是瞌睡得不省人事。可即便如此,他依旧背脊挺拔,坐得稳稳当当,好似不过是在打坐调息罢了。风瑶瞧他是越瞧越顺眼,一想到他守着自己过了一夜更是心中又喜又羞。将脸埋进了双膝,她自顾自地嘤嘤笑了起来,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后,头一回露出了小女儿家的娇羞。
风瑶不禁暗叹,原来这便是情的滋味,叫一颗心飘飘荡荡,愉悦舒畅!
屋内的动静惊扰了瞌睡中的男子。神识从梦中回归,他强打起精神来开口问道,“你醒了?”
连声音听起来都那么顺耳!风家大小姐已是被情迷了心智,在她眼里俞纵突然就变得极其完美,完美到就算他放个屁大约都是香的。
“嗯。”
脸还埋在膝头,风瑶赶忙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使了十二分的努力才控制住了自己的嘴角和神情。她这才抬起头来,逆光看向俞纵,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风瑶摇了摇头。虽然她此时的确有些手脚冰凉外加胸闷气急,可对于她这么个要强的女汉子来说却不足挂齿。更何况,她从来不喜在外人面前示弱,尤其还是在自己倾心之人面前。
俞纵沉了一瞬,送错药这件事情他并不打算说,见了风瑶此时的状态尚可他便完全弃了说实话的念头,免得给她造成不必要的心理影响。此时他杵在这处不走,其实是想问风瑶一个问题,迫切得想要问,却又碍于她身体不适,纠结于当问不当问。
风瑶见他欲言又止,憋得她自己看着都难受,遂就索性问他,“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嗯。”
“那就说!”她催促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还如此磨磨唧唧!”
“你方才转醒,不若再休息休息……”俞纵随即起身,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先离开这处,“我不急,等你好了再说。”
风家大小姐生平最讨厌有人欲言又止不上不下吊着自己的胃口,于是她嗓门不由自主得便大了起来,利索地吼道:“你给我坐下!”
俞纵长到这么大,除了爹娘和从小带他进学的夫子外,还没被人用这种语气吼过。一时间,他没能反应过来,下意识便乖乖低头坐回了软塌上,活像是个受了训责的孩子。他在软塌上坐得端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这一举动委实窝囊!猛然抬头,却见着方才吼他的那位仙子亦是呆愣不动,脸颊还泛着淡淡的红色,好似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清了清嗓子,尴尬道:“我坐下了。”
风瑶抱着膝头,撇过头去不敢看他,语气倒是带着十分的诚恳,“不是故意凶你的……对不住……”
“不碍事。”
这三个字,俞纵可谓是脱口而出,待到他说完后才觉得有些惊讶。他惊讶于自己竟然如此轻易就让此事过去了!可细细一回想,他便发现自己其实并未介意风瑶对他施以粗暴的言行。俞纵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当真有成为妻管严的潜质!
他顺了顺自己的思路,终于将憋在心里好几日的话问出了口。
“听明煜神君说,风姑娘与舍弟在这鬼城外曾有过一番交谈。旁人兴许听了个大概,传话也只是传了个囫囵。所以想请风姑娘告知那一日谈话的细节。”
风瑶闻言顿觉失落。她还以为俞纵是要诉衷肠,不想他要问的不过是家事罢了!可转念一想,盘古家正逢变故,俞纵自然没有心思想这些琐碎的儿女情长。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想多了?也许俞纵从来没有那个意思,不过是作为同窗,关心她一二罢了。又或许,他只是有求于她?
不安在心中焦灼漫延,风瑶如坐针毡,仿佛从三十六重天坠入北海,一颗炙热的心瞬间凉了个里外结霜。
原来,这两日的温情不过是自己在自作多情罢了!
风家大小姐迅速冷静了下来,头脑一清醒,她看俞纵便也没觉着那么不敢直视。谁还不是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的,有什么不敢看的!风瑶委实嫌弃方才自己那副没出息的衰样!沉淀了一下思绪,她遂就把当日与俞纵间的交谈如实转告。
末了,她问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把尸身寻回来,也好给爹娘和族中长辈们一个交代。”
风瑶点了点头,“你在浸窑里应该也见着我哥哥了吧?”
“嗯……”俞纵安慰道,“风临前辈的事总有办法,你别急。等俞横的事情料理完,我便来帮你一起想法子。”
“得了吧!你家的事情就够你头疼的了,不用管我。我们风氏好歹是伏羲后人,总也能寻到办法。”
“你总是这样,就一张嘴硬!”俞纵说得诚恳,“想来这件事情你也定不会同家里人讲,有困难就与我说,能帮的我一定尽力。”
“行了!”风瑶睨了他一眼,“你瞧瞧你,人魔鬼样的!去休整几日,休息好了才能去寻你弟弟。”
“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他说着便起身,礼数周全道,“你好好歇着,我就在隔壁,有事就唤我!”
风瑶闻言心中不由一暖。她自幼狗嫌猫不待见,即便是生她养她的爹娘也头疼她的臭脾气,时常罚她抄祖训。对她如此耐心的只有哥哥风临,也仅此而已。哥哥身陨后,她就不得不变得更为强势独立,好让别人不敢欺她是个女子。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做好了这样渡过一生的准备。可如今却又突然冒出了个俞纵,叫她不禁想要靠过去,依赖他。可那人偏偏是俞纵,而自己又不巧是伏羲风氏仅剩的继承人了。风瑶明白,就算是天崩地裂,他们也绝无可能修得正果。
一日过后,一行四人在黑衣人的带领下,由乌八领着出了鬼城。出了鬼城之后,他们便被黑衣人用硕大的夜行衣障了视线,说是鬼界出入皆有限制,不方便让他们识路,以免他们把鬼界当成自家后院一样随意往来。
明煜神君心中揣着不屑,嘴上倒也没有说什么。而对于天祁君公孙念而言,在经历了这么多天无法言喻的煎熬过后,大约是一辈子都不想再来这个晦气的地方了。剩下的那二位,则各自怀揣着自己的小心思。
也许他们不必再涉足此地,又或许,还有什么未知的谜题正等待着他们来回来破解。
正午时分,头顶的烈日炙烤着赤灵山脚下的这片林子,可密实的参天枝叶底下,阴冷潮湿依旧,仿佛外界的温暖与这元神最后的归宿之地格格不入。伴随着一串悠扬的箫声,一群人现身于一片黑暗之中,模糊的身形渐渐清晰起来,融入了这个真实的世界。
只叹这鬼地方委实残酷,弱肉强食,稍有不慎便要遭遇飞来血霉。他们刚踏实了步子,便有一头凶猛的马腹朝他们扑来,一下子便把人群冲散了。它虎身人面,呲着满嘴的龅牙,看起来狂躁暴虐。黑暗中,又现了好几双饥饿的眼睛,宛如道道利箭,要将他们捅成蜂窝。
“这东西……”风瑶堪堪站稳,随即诧异道,“这东西不是蔓渠山的妖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只说话的功夫,便就又蹿出了几头马腹来。虽然他们有四个人,奈何此刻都成了落单的猎物,形势一瞬间便就岌岌可危。
“它们长着四条腿,难道不会跑吗?”明煜神君气喘吁吁,似乎躲得还挺吃力。
“你就继续装吧!”红衣女子哼唧了一声,“都到这个份上了,能不能拿出点儿真招来!”
玄衣皇子装得游刃有余,岔气道:“没本事!”
他边守边退,一路没出息地嚷嚷着往公孙念的方向去,“沐凌,救我!”
白色衣摆随即凌空翻飞落在他的身侧,伴随着一股银白剑气袭来,竟比这深幽腐朽的林子还要寒上几分。
“过来,到我身后来!”
“好好好!”明煜神君脓包般往他身后一缩,还好心提了个不错的建议,“赶紧砍死了,咱们正好开个野荤!”
风瑶的无鸣就是被这么个不着调的皇子给拆了的,此时也就只能挥着琴板自保,听他用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吻说话,还蹬鼻子上脸装得有鼻子有眼,风家大小姐简直恨不得抄起琴板回身追过去往他脑壳上拍!
“风瑶!”俞纵持着一双大斧急着要往她那处去,“身后!”
风瑶闻言赶紧举着琴板一个回身,正正拍上了一头马腹的脸,呜咽哀嚎伴着粘稠腥臭的口水和鲜血糊了她一琴。风瑶见了不禁皱起了眉眼,满脸都写着嫌弃!一片黛色衣料闯入眼角余光中,她回头一瞧,就见俞纵已是贴在了身后,填补了她背后的疏漏。
“贴紧我!”他警惕着四周,“不要与我走散!”
四个人两两相贴,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只叹神仙要是倒霉起来,必定接二连三,连口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他们还未斗完马腹,便有几条长虫从头顶悬下,有毛的、无毛的,品种竟还挺齐全。
“嚯!”风瑶算是开了眼界,“北边儿来的都有!”
“还有打南边来的和西边来的!”明煜神君补充道,“教神兽精鉴的老头子真该来这处瞧瞧,说不定他老人家就在这林子里定居了!”
“这些蛇能吞下一头象,一次吃掉你们三个还不够填饱肚子的。”天祁君忙里抽空搭了一句话,一剑削了两条长蛇都还不带喘气的。
有公孙念在,明煜神君自然便打得漫不经心。别人拼命时,他却在想其他的事情。
“一会儿别浪费了,取了蛇胆,回头啊,我找太上老君换点儿上品金丹给你补身子!”
“殿下!”风瑶忍无可忍,“求你正经做个神仙吧!没见着远处还盘着条大黄蛇嘛!”
明煜神君抬头朝远处一望,锐利的双目立刻在昏暗的林中捕捉到了风瑶口中提到的那条长虫,遂促狭道:“让你没事逃课,那是䖺䗤!本地物种,没什么好怕的!”
风家大小姐随即反驳,“你是欺负我逃课多学问少吗?䖺䗤那种水栖的长虫只在水里游来游去!”
俞纵也觉稀奇,“䖺䗤的确是水居,怎会跑到岸上来!”
天祁君闻言微微敛眉,显然这条变种䖺䗤勾起了他对于星罗天观的回忆。受天石召唤进去历劫那次他是不记得了,可第二次闯进去后的事情他还记得,尤其是那头妖异的六头獦狚,倒是与眼前的这条䖺䗤有那么点儿诡异的共性!
“说不定是个变种。”躲在天祁君身后的明煜神君却好似见怪不怪,大言不惭道,“四海八荒这么大,总也少不了些跨种族的爱恋,出个混血品种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先杀了它,还是最后杀它?”风瑶焦躁不安,“也不知道这林子里哪儿来的这么多长虫,还条条凶神恶煞的!相比之下,打鸣简直就是条小可爱!”
“林子大了什么妖怪都有,先对付眼前的!”俞纵把风瑶往身后藏了藏,“要是有东西攻击你,你就用琴板拍它,拍不死你就转个身,我来!”
风瑶咬了咬牙,将注意力集中到周围的异动中。此刻若是她的琴还完好,或者至少留下那么几根弦能用,自保应当还有几分把握。好死不死,她现在就剩下几块大小不等还坑坑洼洼的破琴板了。待到这一顿抽下来,怕是连这寒碜的琴板也要彻底作废!难道这便是天命?就连老天爷都来敦促她勤修古琴,是以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她的筝毁了个彻底,叫她连那么点儿微薄的念想都扔了?
去他娘的!这把琴跟了她几百年,就算碎成了渣渣,只要无鸣琴灵还在,她就有法子修复!
将悲愤化为动力,风瑶挥着琴板便朝来袭的马腹和巴蛇拍了过去。桐木碎屑横飞,遂散作锋利的暗器,敌我不分地袭来。他们的衣裳随即被划开了几道口子,却又碍于此时正在进攻而不好幻个仙障来挡一挡。只消一会儿的功夫,就连皮糙肉厚的俞纵都受不了了。
“这个给你。”他随即将俞横的一把遗斧扔给了风瑶,“防身!”
几丈开外,天祁君那头事态平稳。虽他带着个拖油瓶似的累赘,但因着那累赘至少还晓得自保,是以应付起当前的乱局来还算是游刃有余。斗凶兽之余,公孙念还有闲暇分了一两分精力来同明煜神君简单聊了几句。
“子炎,是个练手的好机会,你确定你要继续装下去?”
玄衣皇子腼腆一笑,也是为难,“这不是有两个外人在嘛!”
“要不了多久,就都知道了。”说话间他护着身后之人一个旋身跳开一步躲过了马腹的攻击,随即伸出左手再次将他拽到了身后,“他们忙得很,不会在意这边的动静。你确定不试一试?机会难得!”
明煜神君连剑都没有出鞘,握着紫竹洞箫随意一挥便就扇飞了一条还没长开的鸣蛇。许是尚且年幼,那条长虫受到一击后扑棱着四片翅膀便消失不见了。玄衣皇子衣袂飘飘,举手投足间透着慵懒的随意与优雅,好似方才不过是赶走了只蝴蝶罢了。
“除非你们三个人一同退出战局,这处才算得上是个难得的历练机会。四个人一起打,能练到些什么!”他不屑一顾,“这里的情况,单打独斗才过瘾。”
“殿下如此自信?”
公孙念勾起了嘴角,眉心微微一挑,坏心眼已然在心中落定。他随即一跃而起,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喂,沐凌!”
玄衣皇子朝着他干瞪眼,奈何前方突然失了掩护,他即刻便成了腹背受敌。白衣仙君周身即刻拢上了仙障,他收了觉冷理了理衣袍,随后便跳上了一棵树,好整以暇地躺下,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观战模样。
这下明煜神君笑不出来了,他匆忙间举起洞箫吹出了一连串急促的旋律。此时,四周无风,可树叶却突然沙沙作响,枝叶乱颤。抖落的叶子在空中纷飞飘落,障了凶兽攻击的目标。
那边厢,风瑶依旧陷于焦头烂额之中,她善琴,剑术也还算凑合,但斧头却从没用过。这兵器本就用得不顺手,眼下还受到了树叶的干扰,火爆脾气便就又发作了。
“殿下你到底是哪一头的!”
她肺腑的内伤还未痊愈,这用力吼出来的一句气急败坏便就叫她岔了气,还破了音。
正当时,头顶飞下来一个仙障,把她连人带斧外加身后的俞纵一并拉到了树上,身旁遂响起了天祁君清冷的声音。
“大殿下说这里的情况适合单打独斗,这样才算得上是历练。”他随即又提高嗓门朝底下喊了一句,“殿下,如你所愿,好好打!”
莫名上树的二人闻言目瞪口呆,齐齐伸长脖子探头朝下望去,便见着那位方才还废柴似的皇子右手握剑、左手持削,已是忙得不可开交,大约连破口大骂的功夫都没有了。瞧这阵仗,倒还真没落下风!
风瑶看得目不转睛,唏嘘道:“他平日里装得太逼真了!”
公孙念微微一笑,目光却牢牢盯着底下那个黑色的身影,“也是为难!”
俞家长公子遂也赞叹道:“殿下真是深藏不露!”
……
这一架,虽远不及他们初抵这片林子时面对过的那么凶险,却因着天祁君非常没有义气且不人道的行为,致使明煜神君被迫单枪匹马地大显神威了一把。末了,他已是灰头土脸,虽然玄色衣袍依旧是玄色,但交领处却染上了斑斑血迹,看起来十分狼狈。自然,这血迹并不是他的,只能是地上那一堆死得相当不体面的尸块的。
“殿下,过瘾吗?”公孙念促狭问道,“这一地的战利品,你想要拿哪一块来开野荤?又想取哪个胆去寻太上老君做买卖?”
一个人收拾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明煜神君早已没有了当时说风凉话的兴致。本就污浊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他收了火影却没敢收空玄。目光落不到个实处,玄衣皇子一直警惕地望着四周。末了,他理所当然没给树上说话的那位好脸色看。
“你准备继续在树上待着等其他凶兽循着血气找到这里来?”复又目光犀利地看向他身旁张着嘴到现在都没能合上的二位,“这件事情,你们要是敢往外说一个字!”
风瑶怔怔合上了嘴,她显然被此时明煜神君的气势给吓到了。
“我们不会说的。”俞纵亦是震惊到现在才勉强回过神来,“不会说出去的,是不是!风姑娘?”
风瑶讷讷嗯一声,非常惜命地点了点头。
这一战,神族大皇子用实力彻底颠覆了她对他的认知。风瑶知道明煜神君跟着公孙念混了这么久,武备一科定然差不到哪里去。在鬼界里她亦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可风家大小姐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众神口中柔弱病娇的大皇子竟然能强大到这个地步!她随即疑惑了起来,这样一位出色的皇子为何要整日里装成个没本事的闲散王爷?难道只是为了自敛锋芒,逃避肩头的重任?如若是此,他大可不必将自己修炼到这样的高度,再费尽心机装得弱不禁风!而这一切,公孙念看来是知道的!他知道,却由着明煜神君在众人面前装腔作势,甚至还帮他一同掩人耳目。这又是为什么?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地位贵贱之分而被逼着同流合污?
这怎么可能!
风瑶不禁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两个可是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旁人不知道还以为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兄弟呢!
公孙念瞧她的神色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没什么!”风家大小姐说着便从树上一跃而下,随口遮掩了一句,“就是觉得你俩感情太好!”
明煜神君回头接了她的话,“羡慕是不是?”
风瑶点了点头,随即旁敲侧击开始套他话,“殿下,你这么能打,要是让天帝知道了,得多高兴多欣慰!你怎么就忍心藏起来不让他老人家知道呢!”
“你没听说过吗,会叫的雏鸟有虫吃,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他不着调道,“我又凭什么要让二殿下顿顿吃饱饭!”
“敢情你这是为了要争宠啊!”
明煜神君面无愧色,“不然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风瑶心里一咯噔,暗暗觉得他这一句漫不经心的反问里含了一味试探之意。可她总不见得说明煜神君是处心积虑为了谋权篡位才刻意隐藏自己的实力好给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吧!思忖片刻,风家大小姐非常明智地决定置身事外。每个时代都会有权利相斗层出不穷,他们十大家族内部便是如此,更何况是那权利与地位至高的天庭!
风瑶随即干干一笑,开始打起了哈哈,“我还以为殿下是要捉弄鹤澜堂的那些夫子呢!”她凑了过去,神秘道,“是不是为了等天石显名之时叫所有人都惊掉下巴?”她啧啧一叹,“光是想想那些夫子们的神色就叫人痛快!”
“你也知我同沐凌待在一起久了,在那些老古董的眼里我就和他一样成了个不思进取的。”他两手一摊无奈道,“老是听他们在我耳边叨叨什么‘勤勉上进,莫负天帝厚望’云云,搞得我好像真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皇子似的!”
风瑶闻言默默竖起了大拇指,“殿下这一招可真是绝杀,保管能让夫子们彻底闭上嘴!”
“所以……”明煜神君嘿嘿一笑,“你可得替我保守秘密,不然达不到那种晴天霹雳的效果。”
她搓了搓手,好似已经有些迫不及待,“话说殿下离成年及冠也不远了吧!到时候沐凌从星罗天观里一出来,估计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哎……”明煜神君叹了一声,脸上却还是笑意盈盈,“要受罪咯!”
“好事!这是好事!以后夫子们就不敢在你跟前叨叨了!话说,等你过了星罗天观,是不是就不回鹤澜堂了?”
“还是会回来待一阵子的。”
“然后呢?”
“南荒一直不太平,衡曜神君那里可能会需要人手。”
风瑶震惊道:“你一个皇子也要去南荒那种危险的地方吗?”
“各异族盘踞南荒,虽在那处驻守的是神族眼下最能打的将军,但……”他的目光悠远望向前方渐渐明亮起来的林子,“再强大的神仙也有失手的时候,苍暮神君不就是个惨烈的前车之鉴嘛!”
“这个我听说过。当年苍暮神君在南荒所向披靡的时候,衡曜神君不过是他麾下一员战将罢了。”她唏嘘道,“连战神都死得尸骨无存了,这世间之事的确难料。谁又能想到苍暮神君竟也能死得这么草率!”
记忆的长河在明煜神君脑海内逆流而上,一直追溯到了五百多年前。印象里,那一日天宫的气氛格外凝重,凌霄宝殿内也从未如此热闹过。那时,他不过是个半大孩子,除了课业外,唯一能叫他上心的也不过是琢磨怎么溜去牛首山找公孙念玩。后来待到他再大一点儿,可以明事理的时候,他才知晓了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天帝曾经同我说过一句话。”他顿了顿,“他说‘人无完人,再睿智的人也会在日复一日的重压之下做出一些错误的决定。尤其是那些手握重权之人,更容易刚愎自用。’”
风瑶默不作声地走在林子里,踩着脚下枯朽化泥的树叶,思考着这一沉重的话题。
“以我父君的性格,自然不放心衡曜神君一个人独撑南荒大局,若他当真有意要立我为太子,那么他早晚有一日会借着历练之由把我派去南荒。”
天帝疑心病重,怎可能放心让衡曜神君独当一面!就像当年他不放心苍暮神君一样。只是这后面的一句话,明煜神君并没有说出口。毕竟天帝是他亲爹,做儿子的也不好在外人面前揭自家老头的短。
风瑶点了点头,“的确,就连苍暮神君都有失手的时候,南荒重地的确应该多派几个能撑场面的人去。”
明煜神君颓自笑了笑,遂话锋一转,“对了,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回天府,还是……”
“我先回一趟北海。我的筝都被你拆完了,以我一人之力怕是不行,得寻族中长辈一起修。”她顿了顿,心情陡然沉重了起来,“顺便再讨教讨教有没有什么引渡的法子把哥哥的元神弄去混沌。”
“那你呢?”明煜神君回身望向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后头的俞纵,“你又准备去哪里?”
俞纵默了一瞬,“回天府,去天石前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留下。”
玄衣皇子点了点头,欣慰他们二人在遭逢如此大的变故后头脑倒还算清醒。他安下心来,这才去寻公孙念说话。
“沐凌,那我们是直接回天府还是怎么着?”
公孙念睨了他一眼,“难道殿下还有其他地方想顺路去逛逛?”
白衣仙君说话的时候语气含了一味明显的不快,像是在暗自生闷气。有那么一瞬,明煜神君还以为自己刚从鬼界出来,是以耳朵不太灵光。
照理来说,此时生气的应该是他明煜神君才对吧!
公孙念睨了他和风瑶各一眼,索性跃过他们走在了最前头,好落得个眼不见为净!
明煜神君百思不得其解。他觉得最近自己真是越来越不懂公孙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