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列车一声轰鸣,送来了汤师爷,也为张牧之送来了新的选择。于是才有一伙人骑白马入鹅城,斗黄四郎。
斗争分为三个阶段。首先是本能斗争,即利益之争;接着是道德斗争,即争思想;最后落到实处,进行路线斗争,即争群众。这也是矛盾的本质逐渐明朗暴露的过程。前两个阶段张黄两派有来有往,心照不宣,到争群众的时期则完全出乎黄四郎意料,也击中其死穴。
两方对于愚民的看法看似一致,其实把时间轴一拉长就明显不同。黄四郎之流认为人民无可救药,因此剥削以获得当下的物质利益;张牧之则认为也许眼前无望,但以后他们总有明白过来的一天,这一仗功在千秋,所以重构他认为公平的秩序以达成精神满足。这一点在张牧之与小六子的对话之中得以展现,有些爹不得不认,而且叫你认得心服口服。
汤师爷是知识分子。如果说张牧之对黄四郎尚有几分你我光暗互衬的相惜(可能并没有),那对汤师爷之类则是彻头彻尾的鄙视。可参见53年张牧之骂梁漱溟:人家用枪杆子杀人,你用笔杆子杀人……人家那么高兴你,骂我是土匪,称你是先生……我看你臭不可闻。
这种愤怒是有道理的,掌握知识和规律会给人一种错觉,一种以为自己有可以逃遁于规律之外的特权之错觉。知识不等于道德这句道理在过去看来是一种大逆。这一点有以偏概全之嫌,令张牧之等无法忍受的是这个特殊阶层的超然地位,你厌恶他们,还得倚仗他们,你甚至离不开他们,这一点你和你的敌人没有区别。
张牧之深知,十个汤师爷里也出不了一个黄四郎,但他们有将老三老四们发展成黄四郎的本事,甚至还有这个倾向。话又说回来,汤师爷们尚且还关着灯呢,如今冯某杰和钱某胜大约要出乎张牧之的想象,只能说时代在进步。
汤师爷死在胜利的前夕,半截身子还挂在树上。其实大多数师爷的末日在胜利以后,他们没想到张牧之调转矛头那么快。
普通人对于世界的认知相对稳定,一些物质,几种主义,总要存在一点因果。张牧之早年成长于动乱,性格上融入许多混沌的碎片。一开始只是对现状不满,只知道要打破什么,因此要有一段时间投靠无政府主义。早期的张牧之们夹杂着青年人独有的热切的冲动,朝着一个模糊的方向奔走。马拉列车送来一线机缘,是否管用,谁心里也没底。虽然21年张牧之与友人泛舟湖上,他预测“三十至五十年”能赢得政权。这也不能完全看作是对时局的明了下作出的客观判断。
如果说张牧之从一开始对列车就是取而用之而半分不信,那绝对是冤枉了他。两方更多是一拍即合,如他乡遇了异父异母走散多年的亲兄弟。你补充了我,我发展了你。
谁也说不清怀疑的种子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实践的继续向前要求新的解释,动荡和斗争增长了手段和能力,熟悉的东西也就开始变得面目全非。
终于,64年张牧之问老三老四:马克思年轻的时候,读过马克思主义的著作吗?到这时,一切都是可以被颠覆的,张牧之露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一面。他的世界没有因为胜利而稳定。那些将打倒黄四郎这一胜利看作是革命目的本身的战友,在他看来是一种背叛,甚至成为新的敌人。张牧之在否定中陷入茫然,这位孤独的革命者走向另一个极端,即不断发动革命以期维持短暂的理想世界。
随着张牧之早年间对于小六的期望落空,他只能寄希望于在新的斗争中培养出新的小牧之。天生的怀疑论者也许是旧世界优秀的掘墓人,但也能转型成为新世界的拦路人。不完美的稳定意味着妥协,是对于理想的背叛,这样的胜利没有意义,黄四郎不过改名叫武状元罢了。 如果鹅仍然没有做人的道路,鹅城永远是鹅城。
然而又不能简单将张牧之归为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可能问题恰恰是他在新建立的秩序中看不到通往理想的道路,只能回到自己熟悉的手段,推翻重新来过。就张牧之个人看来是一种悲凉的英雄主义,从鹅看来又是一次沉重而不能理解的苦难。张牧之听的是远方的哭声,只可惜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