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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我的二十一年过得太顺风顺水，所以才要在二十二岁的时候给我所有的苦。这些时候，一遍一遍的思考，师父也说，如果不顾及家里的感受，以后的障碍会更大。但是到了这个当口，宁可向前一步死，绝不后退一步生。”

                                                                                                                               ——日记摘录

与他的交集，完全是一个意外。

就像一个跳跃性很强的电影。以为偶然交汇，却有意无意地，见证了他，大学毕业前后的选择变化。考研、支教、出家……

2016年年尾。王菲的《幻乐一场》演唱会，是一个娱乐大事儿。我和一个朋友玩票了一个点评式的视频。应该说，这看似与本文主人公八杆子打不着的一件小事儿，却是一个交汇的缘起点。

（后来知道，他也喜欢王菲。）

因为之前运摄像器材时，动用了一个朋友的车。记得当时有个事先说好的车飞了鸽子。她知道后，当时放下锅铲，二话没说，把车开得歪歪扭扭的就来了。为了感谢她的“大胆”车技，我邀请她去一座叫芦花庵的寺院，纯玩儿三天。

传说芦花庵是佛门里的大观园。你懂的，不仅寺院有着与环境的和谐之美，师父们也美。师父们的那种美，与红尘的美不同，专业用语叫有威仪。

就是在这个寺院，我结识了他的大学同学，艺术学院的两个女生，她们是利用周末来这里做义工的。其中一位叫惟深，长得像某部韩剧里的女主角，我觉得很养眼。

闲聊时，我跟她说到自己和朋友正在寻找一些有趣的人和事儿想报道一下，向她请教年轻人喜欢什么。她说她不太清楚别人喜欢什么，她们湖工的艺术学院有一个学佛小组，领头的叫惟宽，倒是可以认识一下。

回城后，她真就给联系了。后来熟悉了惟宽，他跟我说，当时以为你有不良什么目地呢。后来见到之后，发现你比我还天真。

这评价真是感人。

第一次见，是在武昌的一个寺院里。我迟到了，微信里跟他抱歉。他只说，他五点半就起床了，七点半准时到了。他的小伙伴没有人迟到。

我进去找到那个地方，他正在给孤儿讲古诗词。书卷气浓浓的男生，细瘦，戴一副近视镜。中间讲到“列锦”这个知识点，他提问其中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小女孩低着头不吱声。

他说，我上次留的作业，你好好做的话，一定答得出。

那个大人劲儿，像一个大小孩子批评小孩子。

那天他的小组去了七八个人吧。男孩子登高擦玻璃，他在里面擦大殿的桌子。我在边上问他，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要读研吗？

他说，成绩都出来了，差了1分。说完他的脸红了一下，很失望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兀自说，我已经决定毕业去支教，去贵州那一带。

你爸爸妈妈舍得吗？

不舍得又怎样呢？

那你学佛爸妈支持吗？

起初不支持。他答。后来看我发朋友圈，都是带同学们去寺院溜达的。看到师父们对我们那么好，把好吃的都给我们吃，带我们行脚，出坡，身体都变好了，也就不那么反感了。

断续的问答，在透进来的细碎阳光中跳跃着，稍有一种不真实感。

他说初中的时候，看到《金刚经》，觉得太有道理了，就在当地到处找寺院，去请教一些宇宙人生真相的问题。高考前，有一段时间，得失心特别重，怕考砸。读《心经》里面的“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心会安静很多。

他的爸妈没有学佛。他在家里读经有时会被阻止。他就跟妈妈谈话说，如果一个人在家里修行经常被阻止，这个人常常待得不舒服，那就是他出家的因缘。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然那么快一语成真。

有天过他学校，想请他和那几个同学吃饭。他没有出现。

惟深说，他病了。

看惟深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问，要不要紧，可以去看看他吗？

惟深说，不用看，他不会照顾自己，经常生病。负责学生会几个部门的工作，经常连轴转，有晕倒过。这回是他一次吃掉七个冰糕，把胃吃坏了。

我吃惊。惟深又道，他这个人吧，个人魅力很强，挺无我的。大家都被他吸引，愿意听他的指挥，他就像个磁铁一样。就是他太傲了。也难怪，又能写又能画又会篆刻的，还是京剧票友，有人讽喻说他弘一大师转世呢。

在大学近四年的时间里，他几乎每个节假日只做一件事儿，就是带着学弟学妹去芦花庵参访。包车，线路，大家分摊多少费用，尽量节省，都是他在操心。他自己估算了一下，他带着参访的大约有400人次。包括闻讯也参加的华中师大，华科，湖北中医药大学的，都有。

2017年武汉的春天非常短暂，他毕业前，最后一次带同学去芦花庵参访。那天我想看看他是如何组织一群大孩子出发的，到的时候他们包的大巴车已经开走了。

微信中他说，带他们上山，也没有什么，就是让他们看看不一样的世界，旅游也好，新奇也好，在寺院呆呆，住到与平时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对三观的成长是有好处的。

应该说，他大学四年的假期，基本都是在这个庵里度过的。有一个学弟好奇地问过他，师父会不会飞啊？他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还有一个男孩说，他爸不让他去。怕受骗，后来听说师父们把好吃的都给他们吃了，每次师父行堂（添饭）时，他觉得像好多的妈妈在照顾他。

惟宽支教的事情在毕业前夕有了变化，妈妈不许他去那么远的地方，只许在湖北省内支教。他已经改了志愿，考上了本省的一个支教名额。问他知道支教是怎么样的情况吗？条件很艰苦的，当地卫生情况也不一定好。他说他有思想准备。

2017年夏天，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他发的毕业照，能看出很重的意兴阑珊的疲倦。配文只有两个字：最后！

以为是四年学习一朝毕业的感慨。

看到这个照片不久，忽然在一周内，两次梦到他穿着海青在讲经。场景是在城市里，周围好多人的样子。在梦里，我还站起来请教了一个问题。

后来我把这个梦在微信里跟惟深说了。她回复说，惟宽是住到寺院里了。他已经决定出家了。

那说好的支教呢？发生了什么吗？

惟深说，不方便告诉你。

他不是决定先支教的吗？上次还说都准备好了呢。

惟深说，她是无意中听到的，惟宽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他得了病。

好绕口对不对？

直到现在，他一直不知道我知道他的病。怕家人担心，他从未告诉过妈妈他的病。

决定出家时，为了回报爸妈的生养之恩，那个暑假，他带着爸妈出去旅行了一趟。一路上都故意做出一副非常正常开心的状态。旅行一结束，他就感到自己的身体到了一个某个极限。

记得那时自己请教一个禅宗的问题，微信留言。听他回复的声音时，能感到有气无力。

他住到寺院后，他妈妈第一个反对他出家，非常激烈，完全接受不了。他是独生子，又是家族里的长子长孙。他在家里的位置，举个例子，过春节的时候，换上隆重的衣服，他是坐在爷爷身边，接受家族里的晚辈行礼的男孩。家里是希望他毕业后，在外面锻炼几年，回来经营事业的。

在芦花庵休整，妈妈来寻找前，他以最快的速度去了当年虚云老和尚建的禅宗道场——云居山。他想在那里出家。住了快到一个月时，他爸妈终于把他的具体地址定位出来，爸爸妈妈找到云居山，想把他押回家打理家里的事情。

他的第一个念头儿，是赶紧跑。有两个学弟在后边打掩护，看到他爸妈出现就聊天说话，还真有些惊心动魄。他后来反思，还是古代大德的公案看多了，那时候偷偷跑出来出家的人，听说家人来找，一直跑啊跑啊，跑着跑着就成道了嘛。

在现代这样发达的交通条件下，你根本跑不掉的。只有面对。

他只好又回到了芦花庵。当时唯一一个妈妈不反对的地方。

但他是男众，他必须得去男众寺院去剃度修行。他不愿意走。18岁刚上大学不久，一到放假就带着同学去的地方。就像回家一样。

他得走了。正好那时我和一个朋友去芦花庵。他搭上我们的车，去了离芦花庵不远的老祖寺，决定就在那里出家。这样离自己的家也近。父母就是不接受现实，也不至于更难受。家里有需要时，他可以第一时间回家照顾。

因为需要一个考察期，住持崇延师父给他剃了头，穿上僧袍，先做形同沙弥。

2017年深秋。我再一次上山的时候，他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出来接，站在一个叫八户的地方。这是第一次看到他着僧袍。

那个当下，觉得他仿佛天生就是一个出家人。灰色僧袍，穿在他身上，就是一体。那个刹那，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耀意师父，鞠了一躬。

从早到晚忙着。放蒙山，打鼓，给居士讲课，客堂里当照客，大寮里炒菜，然后打木鱼，做设计，发微信，种花栽树，都是他一个人。什么都忙完后，他还要摸黑儿去打扫观音殿。还是那么瘦，似时时紧绷着。总不像在芦花庵那么放松。

中间，耀意师父（行者）去芦花庵看师父。是第一次以僧相见那里的师父。见面时，师父看他的眼神儿，有一种孩子终于长大成才的欣慰。

老祖寺的知客师父曾跟他说过，芦花庵的师父，可以说是你的第二个母亲。自18岁第一次去芦花庵，一放假就跟在宏用师父身边。但终得长大。

他的妈妈一直未有同意他正式出家。还给当家师父特意打了电话，让晚一些剃度。同时把他的银行卡收走了，想把他拖到回心转意。

他一度很困窘，一个高傲的男孩，也张口跟以前认识的人化些钱，给寺里买树苗等一些急需品。山上天气冷得很快，他还没有厚的僧袍，鞋子也是夏天的。后来芦花庵的一位师父邮过来这些必须品。

他妈妈来过寺里找过他两次，劝他跟她回家，过每个年轻人都过的那种生活，娶妻生子，有一份世间的事业。他跟妈妈说，自己已经想好了，披上僧袍就不会后悔了。他告诉妈妈，他会孝敬妈妈的，家里有需要他会第一时间管的，因为出家人比谁都孝顺。

另外，相对于在家来说，出家修行度众生，是至高的孝顺。但是，他没有跟妈妈说出来。

正式剃度前的一段日子，师父把他一个人派到老祖寺附属的天龙庵锻炼。那是个尚未启用的庵寺。他每天的模式还是和大学里差不多。假期招集学弟学妹上山，一起设计如何建设。给他们回答各式问题，一度十分热闹。

他排的那个时间表真是太满了，给上山的学生们上五戒课程，教书法，篆刻，行脚跑山，出坡劳动……

但是他坚守了寺院的规矩，早四点半起床早课，饭前打板，唱供养偈，仪式一个不少。

2018年1月21日，是他正式剃度前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有人买了蛋糕。他戴着王冠，双手合十，带着大家唱的是佛门里的四弘誓愿：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唱完了，他说，好了，大家吃蛋糕吧。一个女生说，生日歌儿还没唱呢。他才想起来。

他没有吃，因持过午不食戒。正式出家后，想效仿弘一大师修律宗。

我问，你非常确定今生走出家的路了吗？他说，自己没有退路。

他谈到了他妈妈的反应。妈妈在微信里说，听说腊月初八有剃度，她说她非常紧张……他当时的第一反应是直接删除了那个窗口。

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发心出家的时候，一位师父问我，你父母同意吗？我说不同意。她说那你会困难很多。我想了想，说现在交通联系都这么便利，如果家里有什么事情一下就回去了。她说，我说的困难，是你之后很长一段路，得不到家里任何帮助，还要努力照顾好父母，而且你还要做好——

我那时没有把这样的困难放在眼里。

二十三岁，要更加能独行。

想了好久，还是问了那个问题：大学里，有喜欢过女孩吗？

他有些微妙的扭捏：大学里有没有去喜欢过别人，和现在也没有关系呀。停顿了一下，他说，我们无始劫来，肯定有无数的伴侣，每一生每一世，都有自己的伴侣。某一生是女生，某一生是男生，不奇怪。但是你出家了，同时是以天下众生为伴侣的。你要喜欢每一个人，而不是不喜欢每一个人。

你要把你本身对你的伴侣的，那种喜爱，那种奉献，那种迁就，那种希望她好，投入到每一个众生身上。而不是我不喜欢任何一个人……

问他在走到这个穿上僧袍的这个路上，没有犹豫的时候？比如妈妈那么难过呀，或者是吵架呀什么的。

他说是没有太多给自己犹豫的机会，你走一步就把后面的路封死。前面路死就死了，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写崇延师父的文章里，提到崇延师父说的改习气，是指他个人的，比如：经常上早殿的时候，起床晚了，边跑边搭衣跑过去。有的时候，就是干脆没起来，要师父去叫……

2018年1月24日，剃度的日子终是到了。他没有等来妈妈的祝福。他的老师和同学好友来了有二十几人。

剃度仪式中，他脸上始终有一种神圣和庄严感。

师父有一大段针对他的开示：今天有曾健文，他是一九九五年庚序，本科学历，他做的事很多，而且也多闻……文字般若以后，事上般若以后，我们才真的做一切事，才不会生烦恼，也不生嗔恨，也不生嫉妒，只会生博爱……今天有你这么多的同学，还有你的老师，在这里见证你，所以希望你要牢记使命，要向我们的祖师大德，诸佛菩萨学习。你礼拜了国家养育之恩。再礼拜一下，老师的教育关怀之恩和知识之恩……

仪式进行到后来，唱诵到高潮：

我今随佛出家/以大众为本师/如来之正等正觉/是我释尊/慈悯故

来观看的他的老师和同学中，有不少流下了眼泪。

受沙弥戒的时候，大家都等在外面。

他出来后，我问，你会不会告诉你妈妈？

他说，我妈妈知道了呀。

又问，这次态度还好吧？

不好啊。

伤心了?

我妈妈很刚强的，她不会当着我的面伤心的，让她自己先静一静吧！

刚刚过去的清明节、五一节，他接待了几个大学的学生组织的参访，每次接待都有几十人。带着他们了解佛门的规矩，吃斋饭，听师父开示，上寺里的早晚课，听晨钟暮鼓，去山上的茶园采茶等。

对他来说，寺院的生活并不枯寂，相比红尘，自有别一番“五光十色”的滋味。做着这些的时候，他身上有一种特别无我的气场。他说，在现代，佛法的存续，青年是后备。他确以自己年轻僧人的身份，吸引着一批一批的学弟学妹。

他以太虚大师的话自勉：偏重信众，以建设一菩萨学处，以广摄社会青年皈依三宝……他说自己发心以来，东奔西走，不顾家人反对，朋友劝阻，不顾身体不适，一再坚定用心，想尽绵薄之力……

一段时间已去，一番锤炼，他的身体比出家前，结实了很多。看不到病容了，高大强壮了。有了许多人天师表的威仪。

如今，他已受大戒归来。已是比丘师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