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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策马进城,迎上满城熙攘,山河易主,街巷如故,她仍记得,城南是旧家乡。
她生怕这些年的离乱,淡忘了乡音,在走向旧宅的路上,她放慢脚步,仔细听着那些穿梭在人与人之间的言语,心头的暖意忽深忽浅,原来陌生的口音多了起来,连自己都生涩得像个外人。
可那座门庭深锁的宅院愈发近前时,由衷的酸楚竟如鲠在喉。丛生的杂草张狂地伸出高墙,高悬的蛛网笼罩在铜环上,那么肆无忌惮。
原来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笼中鸟终是求得了各自的自由。
驻足良久,正要黯然离去时,那深陷尘埃的门,竟缓缓打开了。
壹
“小姐,慢点儿,当心别摔了!”
阳春时节,春光爬上高墙,洒向孙府的庭院。一只风筝高高地飞起,在宅院的半空自在盘桓,而在风筝的另一头,两双纤弱的手紧紧牵着线,两张青葱笑脸相映清光,在她们的身后,几个婢女小厮慌张地跟随着她们的脚步,生怕伤了其中一人。
“胡闹!”
一声石破天惊的怒音乍然出现,众人木在原地,畏缩地低头;手执风筝线的一双少年怔然之下,失手掐断了风筝线。
面色铁青的男子不理会另一个女孩,只是径直走向面前瘦小的孩子,蹲下身来,低沉地道:“粱儿,方才他们叫你什么?”
孙粱不敢直视父亲冷漠的双眼,只是低下头,微弱地道:“小……小姐。”
孙显扬意味深长地摸了摸孙粱的头,缓缓起身,对一众噤若寒蝉的下人平静地道:“我说过了,孙粱是我孙家的公子,再叫错,军法处置。”说罢转身离开,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李念棠,“哦,念棠也在。”
李念棠闻言,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福礼,“见过孙大人。”
孙显扬微微点头,便背手而去,李念棠见状,赶紧奔至孙粱的身旁,紧握着她的手,不发一言,孙粱抬眼迎上李念棠关切的目光,露出一丝浅笑,道:“我没事,爹爹就是这样,吓着你了吧?”
李念棠摇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眸中的惧色褪去,笑意渐浓了几分,“我爹爹前几日教了我一首曲子,我吹给你听好不好?”
“好啊。”
孙粱打发了下人,趴在院中梧桐树下的石桌上,定定地注视着吹奏长笛的李念棠,竹马青梅的年纪,诚挚温存的目光,悠扬飘渺的笛声,且不论是孙府囚笼里的女公子,还是西席宾师之女,仅是此刻,便已春风沉醉。
贰
“粱儿,还不给你母亲奉茶?”
那日,红妆十里,宾客盈门,歙州参将孙显扬续弦之礼,引得州府同僚登门庆贺,可这满目的喧嚣与喜色,却再不能消去喜帕轻扬时惊鸿一瞥的荒唐。
昔日总角相望的她,此刻竟成了自己的继母,放眼天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吗?
孙粱压抑着心头的茫然与失措,接过茶盅,在李念棠的跟前缓缓跪下,捧起茶水,含着哽咽道:“孩儿,见过母亲。”
锦绣雕琢的喜帕之下,李念棠的泪打湿了妆容,她伸手接着茶盅,双唇嗫嚅,颤抖的指尖掠过孙粱的掌心,燕过无痕,却如刀割,茶水入喉,化作心头血。
洞房花烛,孙显扬尚在前厅招待宾客,孙粱再也按捺不住苦闷与疑惑,她隐入夜色,立在窗前,隔着窗棱,低声言语,“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在窗棂的那头,没有回答,也没有声响,唯有烛影摇红,这让孙粱心底的期盼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她终究还是转身离开,没有再追问,可但凡回头一望,总能看到那扇窗还是打开了。
那梨花带雨的新嫁娘,立在冰冷的窗前,喃喃自语着:“能每日见到你,便已足够。”
可她们之间,到底是隔着绵长的夜色、无情的世俗和纷乱的流言。但无论何种悱恻与痴缠,在笼中,都逃不过被撕得粉碎的下场。
孙粱本以为有自己守着这个名为自己继母的女子,就能护她周全,可她忘记了,自己也身在囚笼。
在一个外出归来的深夜,孙粱走过空荡荡的院子,隐约听到女人的挣扎与痛哭,她循声而去,径直来到了李念棠的房外,她按下心头的恐慌和不安,透过门缝打量,竟亲眼见到父亲手执荆条,凶狠地抽向那自己苦苦护着的女子。
“住手!”
孙粱推门而入,惊得孙显扬止住了手中的动作,“粱儿,谁允许你进来的,出去!”
愤怒的孙粱迎向父亲,不知从何处来的气力与冲动,猛然抬腿将狠戾的父亲踹倒在地,又解下外袍,环抱包裹着颓然委地的李念棠,却止不住那些绽开的伤口中涌出的鲜血。
“逆子!来人!”
闻声而来的家丁围住了孙粱与李念棠,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小厮,此刻竟格外凶神恶煞。
“夫人得了失心疯,恐会伤及无辜,将公子拉出去,往后再不许探视!”
“是!”
一众家丁上前拽起孙粱,硬生生地将紧紧依偎的二人分开,任孙粱如何挣扎反抗,也无济于事;本就虚弱的李念棠只是绝望地痛哭着,伸向孙粱的手因伤势过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孙粱被拖至门外,眼见房门再次被关上,目所能及的李念棠逐渐被挡在房门里,耳边又响起了恶狠狠的抽打之声,孙粱耗尽气力紧抓着门槛,却听到房中那伤痕累累的女子,像是用尽一生的力气一般,哭喊着:“孙粱——”
叁
后来的时光里,孙粱再也没能见到李念棠,每日只见送饭的婆子进出那间屋子,其余时候,看守房门的护院小厮均被换成了州衙的兵丁。金陵告急,各州府受命调兵增援,孙显扬十天半个月也难得闲暇,几乎忘记了这座宅院里,还有一个被困住的女人。
但孙粱忘不了,哪怕那间屋子的窗户均被钉上,哪怕不知身在其间的李念棠形容如何,每一个深夜,梧桐树下,临窗而立,还是能听到那熟悉的笛声,还是能看到房中烛火燃尽,唯有如此,她才能相信,李念棠安然无恙。
直到征兵的军令,落到了孙粱的头上,她从未想过,自己装了那么久的男子,竟还要以孙参将公子的身份,奔赴前线。
银甲加身,长缨在手,她想再去见李念棠一面,哪怕真的只是最后一面。
沉重的铠甲罩着纤瘦的身躯,步伐沉重地迈过悠长的廊庑;往日把守房门的兵丁集结院中,无数双眼睛看着这位踌躇不定的参将公子。
“念棠,我该走了,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我不会再辜负你。”
一门之隔的房中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就像这只是一面密不透风的墙。
鸾铃乍响,萧萧马鸣,重门之外,孙粱跨马执缰,忽听得笛声悠扬,自层叠的院落里徐徐飘出,暗淡了旗风猎猎,静默了兵戈喧嚣,浸入甲胄阻挡的胸膛,融进此间立马不言的凝望。可一曲尚未奏罢,校场鼓声已响,大梦初醒,猛然回神,只得扬鞭策马,朝着宋军兵锋所指的国都金陵,藏下半生不可言说的眷恋,倾注一腔本无需属于自己的勇敢。
可倾国之力的最后挣扎,还是没能力挽狂澜,秦淮一战,唐军大败,白鹭洲一战,大军几近覆灭,金陵城下,那凤阁龙楼里的词宗天子,仓皇辞庙,出城归降,画堂春尽,故国烟锁。
数万唐军俘虏随行北上汴梁,孙家“父子”或许生离死别,或许淹没其中,走得越远,距离那座深深庭院便愈发遥遥,记忆里那一袭素裙红衣也愈发模糊,谁能预料,踏出重门,便是长长一生呢?
“徽州……“
当年离开的城,如今变了姓名,孙粱还记得那条回家的路,只是害怕梧桐依旧,人已不再。
所幸那扇泛着铜绿的宅门沉沉打开,半生的相思与牵念,流淌在眼前人的眉眼与鬓发之间,旧时的伤痕早已愈合,幼时的庭院充盈着衰草枯杨,好在余生了了,拂去灰尘,还可以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