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洗手间里,昏黄的灯光下,L站在镜子面前。窗外有乌鸦聒噪的尖叫声,人们趁机吵架、摔东西、发疯,婴儿害怕得大声呼喊,倒是把乌鸦的声音掩盖过去了。这天气燥热,人的内心就容易积压一团火,硬是憋着的话,牙齿就得不住打颤,全身蜷曲成一团像一个小婴儿,眼珠子左转右转,肚子里的什么地方刀刮似的难受。他们吵架不是真的想要吵架所以吵架,而是为了吼,为了叫,为了发泄为了破坏,才偷偷借用了吵架这样的过渡形式,人类是真的聪明!
在这样燥热的天气里,L心里也不会好受。L看着镜子中自己毫无神采的眼睛,一片朦朦的黑,是大自然最糟糕的颜色,还有那散乱的怪异的眉毛,肮脏颓然的胡须,那令人作呕的嘴,惹人发笑的耳朵,哈哈笑吧笑吧,丑陋的你。丑陋的你尽管指着自己笑吧,别人看到的只是可怜,是强者用同情的眼神让弱者自生自灭。L看到自己这张脸,就恨!他忍不住抽自己,一巴掌接着一巴掌,他又握紧拳头锤自己的脸,如果这里再瘦点不是更好吗?啊?为什么我会丑,为什么我被规定是丑的?可答案不是很明显嘛,因为我这张脸让人看了就不爽,就想让它从眼前消失,最好从这世界上消失——L本人是最这样认为的。其实,比起自残,他更愿大吼,大叫,但大吼大叫总需要理由吧,平白无故地大吼大叫只会被别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那么吵架吧,不不不,千万别,一想到要跟人吵架,可能是跟父母,或者哪个看不顺眼的家伙,L就觉得恐怖,他怕的不是吵架本身,而是吵架之后所带来没完没了的麻烦。
那么,就给我一个狭窄的角落,让我一个人,让我一个人脱掉平日的衣服,让我完全赤裸地,跳舞,或者说是病态地发泄,总之,就给我一点时间就好,相信我,这不会持续太久的。现在的L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2.
除了像上面那样,L还是很正常的一个人,可谁说上面那样就不正常呢?
L一个人低垂着头,在路上走着。他走路得看路面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得注意路面上是否会有些坑坑洞洞或者不愿踩到的东西,有时候他也乐观地想象地上会否存在别人丢弃或是遗落的好东西;二是他如果看着路面,就不会怎么注意到身边路人的目光了,L害怕他们的目光。他们好像时常不经意间就把目光瞥向自己,他们笑,那他们在笑什么?他们在笑我。是不是我有哪里奇怪的?
记得很小的时候,L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时候他走路还不会低着头,但喜欢发呆,他总是那样简单地就从现实跑进自己的想象空间。想想,人的童年简直充满了哲思,身处童年的人不知道那么多那么多的常识知识,也不需懂得社会各处的条条框框,他们有着强大的想象力,并像L一样能如同走进家门一般轻易地走进幻想。(只可惜童年转瞬即逝。)L抬着头看着前面,走路。他一面走路,一面发呆。他能看到有路,有车,有模模糊糊的移动着的人影,有迎面而来的广告挡板,他能看到,但思想正忙活着幻想,现实这面则无法处理总结成为各种信息来指导他的身躯,于是他毫无迟疑地撞上了广告挡板,紧接着,巨大的反作用力直接将他推倒在地上,最先接受到的不是疼痛感,是他们突然爆发的笑声。
他们。他们多大?不算大人,总之是被童年给遗弃的人们。他们笑得前弯后仰,估计这是他们无趣的一天中所经历最有趣的一件事了吧。他们会给没有在当场看到的同伴讲述,甚至模仿摔倒的动作。就算是小孩,也有着不输大人的羞耻心,L面无表情地爬了起来,径直向前走,远离那些恐怖的笑声。
3.
L不知道小时候的那件事是不是使他走路总不经意要看着路面的原因。有人会想,因为他是撞上了眼前的挡板才让他摔倒并且遭人耻笑的,那为了不再被撞,不是更应该抬头注视着前方走路吗?
但是L真正害怕的不是自己撞到什么,(事实上在那之后他也经常撞到些什么,像是人家窗户外的防盗网,)L真正害怕的是他们的笑声,乃至他们对自己所作出的任何反应。小时候的L并不理解为什么自己摔倒了会引起他们的爆笑,就像是计算机的一段程序代码或者理论上的一连串推理,因为前一条而正确地推导出后一条,层层推导才形成一个合理的整体,但“我摔倒了”到“他们爆笑”,合理吗?有联系吗?L不理解,并且反对“因为自己摔倒了所以他们会爆笑”这样的逻辑关系,都反对了,那他就更不会为了“不再撞到些什么”而做出更多努力。
他只是对他们的笑感到神秘而无助的恐惧,像对于鬼。现在的L学到过鲁迅的一个论点:喜剧就是将无意义的东西撕毁给人看。当L再度回想起小时候的那件事,他觉得他们看当时的自己就像是看一场喜剧,那么,在他们的眼中,“作为一个陌生人的我的摔倒”等价于“将无意义的东西撕毁给人看”。这样想之后,L便不再敢面对路人的目光了。他觉得,一个人对于另一个陌生人,是像鬼一样的冷酷无情。
L一个人低垂着头,在路上走着。或许是小时候把该撞到的份全给撞完了,现在就算是低着头走路也从来不会撞到东西。这说的可一点也不假,当L走着走着,他能感觉到一阵由下至上的风,这阵风也许只针对他自己,他顺着这阵风抬起了头,陡然将步伐停下,他看到在他的瞳孔前,一个大大的广告挡板。可能把这称作第六感会更方便理解一些。
“各位同学,两两分组。”老师在上面睁着眼睛说着,“快点快点!每个人都要做,怎么有的人还站着不动啊?”老师在上面催促,下面的同学无秩序地挤成一团,L在之中沉默地站立着,周围同学却纷纷与他相隔一些似有似无的微妙的距离,他并没有被班级同学孤立,他如此普通,透明,还达不到遭人恨以及被孤立的程度。L将这些看在眼里,无声地接受。在班里,每个人都得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这是一份义务。能力差的人不被允许做能力强的人该做的事,长得难看的人不被允许做长得好看的人该做的事,我们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义务,只有做好这些才可以成功地融入班级。我是做得不够好的,L想。又问,那我的角色该是什么样的?或者说,现在这样的我难道就不是我所扮演的角色?
“都分好组了吧。嗯?就剩下你一个啊,”老师在上面睁着眼睛说着,“你过来,你过来。”我过去,老师小声地安排我去做一些因为活动而造成的各种杂务,“反正一个人也完成不好,你看你就帮帮我的忙,好不好。来,我给你钥匙。”我离开了,走出了门,身后同学们的吵闹声越来越远,愈渐细微,我在安静的校园里一个人行走,微风吹动大片树叶沙沙——的响,今天的阳光很柔和,温驯,蝉躲在树林深处尖叫,不远处的小面包车刚好发动,惬意地打了个弯儿,拐出我视线以外。我觉得轻松至极。
当L将老师所说到的所有事情都做完之后,已进黄昏。刚才那本就是最后一节课,回到教室后发现空无一人,L站立在讲台上,面朝歪歪扭扭的课桌们,夕阳斜射进教室,时而显映出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屑。L站在上面,很高,而下面的课桌们矮矮的就像一个个西瓜虫,他闻到了从窗外飘散进来的虫草腥味,内心不禁充实起来。如果我融入了班级,坐在我前面的C可能会回过头来问我他喜欢的那款游戏我是否也曾玩过,坐在我右边的D会找我借笔借橡皮借作业抄,坐在我身后的F也会……L坐在讲台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托着下巴,流露一脸笑意地想象他从未曾经历过的故事。
如果我融入了班级,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个喜欢的女生。
但这跟我融不融入班级没有关系吧。
那是什么呢?
因为我很丑啊。
就算我丑也阻拦不了我去喜欢一个女生啊。
不过想一想我怎么没有一个喜欢的女生?
要说漂亮的话,坐我右边的D就长得很漂亮,好像班里挺多男生都对她有好感,她是班里的英语课代表,跟所有人都相处得很融洽,她还真是厉害。
相比之下,我就什么也不是。
对了,想起今天早上F的那个举动,高冷?让我又想起了《灌篮高手》里的流川枫,如果换我那样做,会是什么样子……
噗呵呵呵呵,恶心。
L撑着下巴打量着每一张课桌,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年轻的欢笑打闹声,夕阳更深了一点,它映射在L的丑脸上,照进L的朦朦黑色的眼睛里。这是他秘密的欢乐时光。
走吧走吧,回家吧。L锁上教室门,对今天说再见。
走出校门,夕阳就快完全下落了,月亮迷蒙地显现出了轮廓,他决定绕点儿远,走会经过河堤的一条路。那里,他可以将视线从路面转向河面,河水虽说不上清澈,淡淡的,河面上的波纹层层叠叠,舞动般得轻盈。有月光的夜晚,它会显得更为清丽。世间万物都是有生命的,L一直这样深觉着,这里所谓的生命当然不是狭义上所讲,一张纸在空中随风无规律地飘摆可以看出一场舞蹈,一件古老的木桌也能从纹路中体味某种上升至精神层面的重量。L喜欢与它们相处,这可能要得益于他并不擅长与人相处,而他那所谓的第六感也许正正是大自然对他的时常来访所返给的馈赠。也许是吧。
L走在河堤上,在那里,他遇见一名女子。原谅这里我使用了“女子”一词,我觉得“女性”“女生”还是“女人”都只会愧对这场美好的相遇。当L的视线不经意地碰触到她,便再难移开。她怎么了?心情似乎不好。微微撅着嘴巴,大大黑黑的眼睛躺在下弧线上,仿佛饱含着泪,她裸露雪白的胳膊在浅浅的月光照耀下,是银色的。她缓缓地缓缓地从对面而来,整个身体摆动的幅度很小,她累了吗?是身体?还是心灵?L突然联想到《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想到中国传统女人的柔弱美,我是被那名女子的柔弱美所吸引吗?不,不对。那不是柔弱,柔弱是像流水一样地接纳和包容,我在她身上看见了一层隐形的墙壁,它拒绝,抵抗,她的嘴角透露了内心的坚硬。然后,她的眼睛看向了我。
L飞快地移开视线,重新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只是此刻他再没有欣赏风景的闲暇,他心跳加速,呼吸紊乱,同手同脚地走起了路,他的耳朵听见那名女子经过了他的左肩,他的鼻子攫取一丝世间仅与月亮相配适的香味。他终是敢于转身朝她望去,这时候,从那女子的背影中,L才看见了柔弱。
“如果没有我,谁来保护她?”L用这样有点像是老套言情小说的想法来回应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场及最后一场,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