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中秋我们去看看您吧。”
“明后天都有雨,你俩没车不方便。就在你家附近找个地方吧,我们开车过去。”
“那就同和居吧,朝阳公园那边,咱们一起吃个饭。”
放下电话,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姥姥的面容。因为红斑狼疮而有些暗沉的脸上,早已挂满岁月的痕迹。但姥姥的语气里仍然透着一股豁达劲儿,听起来精气神十足,我稍稍放心了些。
在2020年,姥姥失去了老伴儿,但仍然乐观坚强。
(一)前年中秋仍相聚,今年阴阳两相隔
姥爷已经是86岁高寿,在医院的疗养病房长期住院。原本在大姨的照料和亲人们的日常陪护下,身体并无大碍,却在疫情的影响下,出现了变数。
疫情的高强度防控,要求每个患者只能有一人陪护,要么是护工,要么是亲属,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亲属自然承受不了长时间的高强度陪护照料,也不够专业细心,于是大姨只能回了家,留护工一人陪在姥爷身边。
异变发生两个月后,姥爷撒手人寰。
并非护工照料不周,而是有些老年痴呆的姥爷,原本与这人世间最后的联系,便是大姨每日的陪护和姥姥每日的探望。这份强烈而稳定的羁绊,将阎罗虾兵按回地下,令姥爷始终能感受到亲人在身边的最真切的爱与关怀。最终这份关怀在疫情期间没了着落,于是姥爷驾鹤西去。
我最后一次探望姥爷,是在2019年中秋前夕,积水潭医院昌平院区的疗养病房里。姥爷正在睡觉,手指上的感应器随时探知着各项生命体征。由于无法吞咽,姥爷的营养来源主要是流食和营养液。在这些营养的滋润下,姥爷的面色不差,甚至连暗沉的老年斑也淡了不少。
姥姥带着我走进病房,轻轻唤醒了姥爷。姥爷睁开双眼,眼神中似乎没有高光,有些漠然地看着我。
“姥爷,是我,梦野。”
姥爷耳背的毛病已有多年,纵使我如何喊着自己的名字,也无法流进姥爷的意识。
“要不用手机写出来,你姥爷他眼神还可以。”大姨在一旁出谋划策。
于是,我用手机以最大的字号,写下自己的名字,随后把手机放到姥爷的眼前。姥爷先是有些麻木地看着我,然后扭头看到了手机上的大字,眼神里顿时有了光彩。
“梦野! 哈哈,你都这么大了,毕业了吧?”
“爸,你又忘了?人家都参加工作了。”大姨在旁边大声说着,也不在意姥爷是否听得见。
我冲着姥爷点点头,笑了笑。还记得上次探望姥爷还是在姥姥家里,那时的我刚毕业,并且成为了一名交通规划师。姥爷当时很高兴,觉得这是份稳定体面的工作,还说我年轻有为。彼时我正身陷对于工作意义的茫然困境中,感到羞愧难当,只好苦笑两声搪塞过去。
姥爷曾在空军的地勤部队服役,后来在飞机制造厂任职,曾经也见识过大风大浪,感受过晴空烈阳。
姥爷终于认出了我,却没有力气说太多的话。他的眼神里泛着孩子一般的好奇光芒,到最后却有些湿润了。
我也从被遗忘的酸楚中,陷入了深深的回忆。犹记得姥爷最拿手的那碗打卤面,看来是再也吃不到了。
我紧握着姥爷的手,说了些我的近况,虽然他几乎听不到。
那天的我,绝想不到这是我与姥爷相见的最后一面。
(二)岁岁月圆总相聚,曲折人生笑追忆
中秋前一天,我和艾米医生与姥姥相约在朝阳公园附近的同和居。
姥姥腿脚不方便,前些年虽然做了白内障手术,但也只收获了短短一年的清晰透亮。姥爷在世时,姥姥和姥爷相互搀扶,听力下降的姥爷和视线模糊的姥姥,互为彼此的耳与眼。姥爷的步伐轻快,却有些驼背,走路一不留神,腿脚就有点跟不上前倾的上半身,常有跌倒的风险。姥姥步伐稳重,在帕金森的影响下,虽然手脚常有不由自主的震颤,每一步却都走得踏踏实实。姥姥和姥爷并排走在路上,完美地弥补了对方的短板,将风险降到了最低。
我总是能从姥姥姥爷互相搀扶、缓步向前的背影中,看到一种超脱于时代的浪漫。
从我记事开始,就住在姥姥家。四九城内,天子脚下,但实际上的居住体验却混杂着心酸。不到30平的局促公租房内,住了五个人,自然只有摆床的空间。厨房是一个私盖的小棚子,一开火就满屋油烟。距离房子100米的公共厕所,每到盛夏,总是弥漫着刺鼻的气味,迫使路人捂鼻绕行。
姥姥家境一般,但太姥姥侥幸结识了儿童教育家韩作黎,于是姥姥得以就读于中南海内的光明殿小学。
看地理位置,这小学自然不一般。姥姥天资不差,虽然和同学们的家庭条件相差甚远,但也总算顺利毕业并就近考上了北京最神秘的中学——“北京女一中”,也就是现在的161中学。虽然没有北京四中和人大附中名气大,却也是家长们趋之若鹜的市属重点,校名由陈云同志亲笔题写。
升上中学的姥姥,虽然出了中南海,但也与天安门城楼相距不过几百米,耳濡目染之下,姥姥的言谈举止多少带了几分书生气息。
姥姥在初中展现出了惊人的歌唱天赋,深得音乐老师的肯定,准备推荐她去沈阳音乐学院的附属高中进一步学习歌唱艺术。这是一条看似无比光明的道路,虽不平坦,但也依稀可见终点处的掌声与赞誉。
命运总是在不经意间迎来转折。
姥姥的家境不足以支撑她继续学音乐,且当时的社会环境,也并不认为歌唱家是一份体面的工作。相比之下,学些技术当工人,才是值得肯定的未来。
就这样,冉冉升起的歌唱新星半路出家去了职业高中,学起了飞机制造和修理。
姥姥常和我提起,那时的职业高中,融入了很多大学才会学的课程,比如微积分,大学物理等。大跃进式的填鸭教学,当然是毫无乐趣可言,但在姥姥不时莞尔的讲述中,我还是听出了一丝历经人事后的豁达与敞亮。
也许,和之后的艰苦生活相比,职高时期的啃书本对于姥姥来说,已经是相当幸福的时光。
姥姥毕业后在石家庄的21厂工作,遇到了曾经当过空军部队地勤人员的姥爷。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姥姥聊得不多,恐怕生活中的辛酸还是远大于幸福的点滴瞬间。
姥姥人生的第二次重大转折,大概是响应国家的号召,和姥爷一起去支援东北。
姥姥有三个女儿,我的生母排行老大。姥姥本想将女儿们都留在北京的老房子,免得她们遭受东北的冰天雪地之苦。谁料二女儿执拗地跟着姥姥上了火车,最终随着汽笛的轰鸣一路向北,一去就是二十多年,也顺手锁定了自己的未来人生。
三个女儿,老二随姥姥去了东北,老大和老三留在北京。命运的神机妙算,想必也早就勾勒了未来的光景——亲情破碎后的一地鸡毛和人为财死的干戈相向。
在那个饥一顿饱一顿的年代,出生在普通人家的姥姥是幸运的。她受到了很好的基础教育和艺术熏陶,思想敏捷而知性,隐隐有跳出所属阶层的希望。
但在姥姥的曲折人生中,也有太多的被迫与无奈。求而不得的音乐梦,命运捉弄的亲子痛,终究令姥姥没能飞上枝头,而是在沉重的枷锁下缓慢地挪动着步伐。
在饭桌上,姥姥和我们回顾着往事,如数家珍,不时发出释然的笑声。
听说我和艾米医生即将成婚,姥姥拿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里面是一枚金手镯。据说是姥爷在姥姥八十大寿时送的生日礼物,患了红斑狼疮的姥姥已经无福穿戴。
我们郑重地从姥姥颤抖的手中接过首饰盒,感受到一份别样的厚重。姥姥给我们讲着泛黄岁月的故事,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那一瞬间,姥姥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娇羞地让穿着军装的姥爷给自己戴上金手镯——尽管这枚手镯直到姥姥80岁时才姗姗来迟。
在姥姥的曲折人生中,隐约可见世界历史分叉树的重要转折点,却无能为力。这就是命运的魔力。
但在看似苦闷的人生旅途上,姥姥终究寻到了能够彼此搀扶、互为耳眼的姥爷。尽管姥爷走累了,先一步下了车。
在曲折人生的尽头,现在、过去和不断迫近的未来同时存在,铺开我们的人生命卷,细数着弥足珍贵的美妙瞬间。
伤痛终有尽头,那些苦痛里泛着微光的日子,却常伴我们左右,使我们在这条人生之路上,走得洒脱,走得自由。
又见中秋月,月圆人难圆;痛里有微光,永恒寓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