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失眠了?坐吧。”周梦从客厅的咖啡盒里抽出一条速溶咖啡,拿着杯子往饮水机走。
“哥,这大半夜的你该不会泡咖啡给我喝吧?”我随手将他叫我带的午饭——午夜的饭扔在桌子上,环顾了下四周,一室一厅一卫的小公寓,画板和颜料躺在地上,墙上挂满了他自己画的各式各样的蝴蝶。房间不大,看起来却特别空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的床呢?”我拉开凳子坐下,头倚在桌子上,手臂自然的垂着问道。
“卖了,用不到。”周梦把咖啡放到我面前。
“反正你也睡不着,喝什么都一样,再说我这里也只有咖啡。”说完,自己也拉开凳子,一屁股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弹出一根,开始吞云吐雾。
我透过不知道是咖啡的热气还是香烟的雾气,看着眼前这个变化巨大的男人。
周梦是我高中的同桌兼舍友。我读的高中是所私立高中,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瞎管,订个外卖还要偷偷摸摸,被发现了保安就骑着自行车跟撵兔子一样的追。男女生牵个小手能让你回家反省一礼拜。 倒是像周梦这种,胖胖的没有女生喜欢,不用为恋爱而烦恼,不必提心吊胆的提防约会时突然出现的教导主任,活得逍遥自在。
高中时的周梦是个小胖子,我老觉得他出生的时候家里人就看准了他的天赋,所以取名带一个“梦”字,或许是寓意他能天天做梦,而他也不负所望。上课就睡觉,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四点,中午起来吃饭,两点一刻上个厕所,其余时间全在睡觉,放学了,我再推醒他,然后一起跨步回宿舍。到宿舍后周梦就开始“沙沙沙”地写东西。有次和女朋友约会完回宿舍,看他还在写,就问他写什么呢,他说我在写白天做的梦。高三最后一学期的时候,他家里出了点事情,办了退学手续,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几天前,失眠让我头昏欲裂,无奈只好去医院治疗,拿药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叫我名字,我叹了口气,没理会,以为是幻听。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下我的肩膀,把我吓了一跳。转头一看,一个消瘦的男子摸着脑袋,笑嘻嘻的看着我。确认是周梦以后,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和他互相唏嘘着,他说他是来医院取体检报告的。拿完药,我们一起吃了个饭,聊着聊着就回忆起了高中。
“真羡慕你啊,那时候一天能睡这么长时间,我现在睡都睡不着,天天失眠。”
“我很久不睡觉了。”他呷了一口啤酒,摇摇脑袋。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高中外号是睡神啊,周梦变周醒了?”我嘴里吃着菜调侃道。他没说什么,只是讪讪地笑。
回去的时候,一路聊天一直到了小区门口,我心想这哥们儿真够意思,刚想说不用送了,我已经到了。他就开口:“你也住这儿?”之后他给我留了住址和电话,叫我睡不着的时候随时去找他。
“你真不用睡觉,嗑药了吧?”我好奇地问他。
“你知道平行宇宙论吗?”他又吸了一口烟。
“知道啊,难不成你找着了另一个空间的你让他代替你睡觉?”我的大脑已经没办法支配身体,意识却清醒无比,下巴磕着桌面,闭着牙齿,用嘴唇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
“以前谈过一个女朋友,就那么一个。开始感情很好,后来我还是发现了点端倪。有天晚上和她吵架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去找她道歉。快到她家的时候,看到她正出门。你有没有跟踪过什么人,偷偷摸摸地小心翼翼地跟踪?”周梦两根手指夹着烟,打开我给他带的“午餐”,对我说道。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每个人都有一些隐私,不愿意告诉别人,甚至自己都不愿意承认。
“因为失恋才不睡觉?林子这么大,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呢。”我安慰道。
周梦没搭理我的话,吃了一口饭,自顾自的说下去。
“那晚月亮高挂,斜照进街道,从料想不到的缝隙里射出来,打在她白净的脸上,她穿着高跟鞋,一袭长衣。我站在一个拐角处,紧张得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透不过气。我很想去抱住她,因为心底认为她的目的和我一样,但又害怕会出现某种窘迫而尴尬的场景。于是就在后面偷偷的跟着。一路上我一直在纠结自己要不要先回去。到一条岔路口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一阵轻松——她走的另外一条路。人是一种特别会自欺欺人的动物,特别是在预期和结果不一样时。那时候我不知道是在捉贼呢,还是自己就是个贼?如果某些事是真的,那我这这样做,是为了鱼死网破的快感,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悲壮?我在后面偷偷地窥觑她的背影,脑子里胡思乱想。忽然一道强光打过来,我不知什么时候已在马路中央,转头,一辆车已在我面前,眼看就要撞上来,这时候我醒了。”
“啥?你醒了?”我托起沉重的脑袋,一下子理不清这个思绪。
“对,我被吓醒了。”周梦望着墙上的蝴蝶说道。
那天晚上,周梦从床上惊醒,喘着粗气,额头冒汗,感觉浑身酸痛。拿起床边的杯子,喝了几口凉水,坐在床上,回想着梦里的情节。梦逼真的可怕,一下子分不清当中的界限。周梦决定去梦里的那个岔路口看看。掀起被子下床,披了件外套,拿着车钥匙就出门了。
到那条岔路的时候看到前方已有警车车灯闪烁。周梦下车,地上两条长长的刹车痕迹像大蛇般延伸到一辆黑色的本田轿车后轮。轿车闪着双跳灯,前半部分紧紧的贴着在路边的一棵樟树上,冒着白烟,边上有消防人员正在处理,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捂着额头在警车边和警察说着事故原因。
“两点十五分,交通事故,伤者是名大约二十五岁左右的女性,调一下这里的监控。”一个警察拿着对讲机指挥着,手里正在用手机拍照。周梦走到围栏前,看见一名穿着白色睡衣的女子被医护人员用担架上抬上救护车,警察走过来朝他敬礼问道。
“你好,你是这起交通事故的目击者吗?”说着便从前胸的口袋里拿出小本子准备记录。周梦却似乎没有听到警察的提问,皱着眉,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那名女子。直到救护车车门关上,汽车快启动时,周梦转身用几乎是跑的速度快步走向自己的车。
“喂,先生!”警察在后面叫了一声,本想留住他,想想算了,只是一起平常的交通事故而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点收队回去睡觉吧。
周梦跟着救护车来到医院,熄火下车时看到女孩儿和医护人员正在争吵。原来女孩儿没被撞伤,只是受到惊吓晕了过去,在车上就已经醒了,但医院建议她先住院检查,然后联系家人来医院,登记还有缴费,但她死活不愿意,现在就要回去。了解完原因后,周梦走到他们跟前。
“你好,我是她的朋友,我们上去登记,但是不住院了。”女孩儿心里虽感到意外,不过也想快点回去,就跟着周梦一起上楼办手续。办完手续后,站在医院门口。女孩儿轻声的说:“谢谢你,不好意思,我...出门什么都没带,要不你送我回家,我把钱还你。”
周梦其实有点内疚,说道:“没关系,你差点出事,可能和我有关。”这时已是后半夜,女孩儿狐疑的看着周梦,一阵刺鼻的消毒水味伴随冷风而來,女孩儿身上就一件单薄的睡衣,不经打了个颤。周梦把身上的外套脱下给了女孩儿,说:“披上吧,车在那里,送你回去,我叫周梦,你叫什么。”“胡蝶。”女孩儿回答道。
路上,周梦握着方向盘,看了眼车内后视镜里的蝴蝶,然后讲述了自己梦到相同的交通事故,时间还有地点。胡蝶听完只是沉默不语,周梦略显尴尬,开口说道:“可能你会觉得我是神经病或者另有企图,但我没有骗你。”一路无声,直到下车的时候胡蝶忽然说:“我相信你说的,因为我有梦游症,不过可能只是巧合罢了,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我去拿钱给你。”
周梦赶忙说:“不用不用,你能相信我的话就好,不早了,你快休息去吧,我也回去了。”
“这怎么好意思,那你留个电话给我吧,改天请你吃饭作为补偿。”胡蝶说道,后来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
周梦开车回到了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从枕头下面摸出半张被撕过的照片——背面有个不完整的日期,月十二号,正面是还剩下一半的红色摩天轮挂在湛蓝色的天空上,一个人孤独的站在那里。总觉得,这样的场景下,应该是有两个人的。
第二天,接到了胡蝶打来的电话,约他出去吃饭,但周梦说晚上要赶画稿,于是推脱了邀请,就在这天晚上,周梦又做梦了。梦里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他的车里和她女朋友在说话,说着说着男人就将脸凑到了她女朋友嘴边,他们热吻的时候周梦冲了过去,拉开她女朋友那侧的车门,把她拽了下来。
“这是谁?你们在干嘛?”周梦愤怒地推了下他的女友。“不管你的事,我们已经分手了!”车上的那个男人下来刚想说话,周梦就一拳挥了上去,然后两人厮打起来。
周梦醒了,眯着眼,揉了揉脸颊。愣神了一会儿,起身,开车到了胡蝶家。按门铃,胡蝶开门,周梦看到她的脸上有淤青,说:“你的脸...”胡蝶摇摇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胡蝶迟疑了一下,周梦说:“我刚做梦梦到和别人打起来,现在过去,应该还能找到那人”
随后他们一起到了周梦梦里的地方,是一栋别墅,门前挂着两个暗黄色的灯笼。下车的时候胡蝶突然激动了起来,“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来这里呢!”然后转身就要回到上车,周梦疑惑道:“怎么了?我记得是这里,这个灯笼和梦里的一摸一样,人应该在里面。”胡蝶只是不停地说快点走,快离开这里。
到了家,胡蝶道出原因。刚才那里是她前男友的家,男友生日的前一天,胡蝶买了礼物想先去家里布置下,给男友一个惊喜,进屋的时候却听到一阵呻吟。打开房门,男友赤裸的后背和一双仰着的大腿是胡蝶对这里的最后印象。一阵恶心涌上,她几乎是呕吐着出门,胡蝶对此一直怀恨在心,这地方也成了她的恐惧。那天晚上,周梦不知说了多少句对不起,对于这样的感情,周梦能身临其境,但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再多的歉意也显得苍白多余。
又是晚上,周梦一直在画画,最后拿着画笔的另一头用力的戳着自己的大腿,勉强着自己不睡觉,困意使人抓狂,周梦拨通了胡蝶的电话:“我快坚持不住了,要睡着了。”胡蝶说:“你别睡,你先来我家。”周梦拖着疲惫的身子驱车到了胡蝶家里。
周梦坐在床上,手撑着床沿,低着头昏昏欲睡。胡蝶倒了一杯水,坐在椅子上,推搡了一下周梦。“喂,你别睡啊!”最后周梦还是昏睡过去,胡蝶气的把被子往他身上一扔。到了早上周梦睁开眼看见两只眼睛瞪着自己,吓了一跳,然后胡蝶倒头就在床上睡了过去。周梦看着胡蝶,碎发散漫的披在白净的脸上,遮住一块凸起的淤青,眼袋浮肿,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情绪。窗外下起了绵绵的细雨,沙沙作响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早晨,郁郁蔓蔓,冲刷着内心深处的回忆。
胡蝶睡觉的时候周梦无所事事,又不好意思拍拍屁股走人,就打扫了下房间,扔垃圾的时候发现垃圾桶里有一张照片,熟悉的湛蓝色天空,红色摩天轮,下面是两个人的合影,背面是一个日期,九月十二号。
蝴蝶醒后,周梦给她煮了一碗面。“睡的怎么样?”周梦看着吃面的胡蝶问。“嗯,还不错,你呢?”“我也是,你没睡的时候我就没有做梦。”“看来以后我们只能一个人睡另一个人不睡了。”胡蝶笑着说。他们似乎找到了克制的方法,两人把睡觉的时间规定好由另一个人叫醒,然后轮换着睡。直到有天晚上,轮到胡蝶睡觉的时候,周梦趴在桌子上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那晚周梦梦到他开了门,前女友正躺在床上,周梦走了上去亲吻着她的耳垂,他们互相撕咬着对方,身体摩挲着,忽然有人敲门。梦又醒了,起身一看,胡蝶不见了。走到门口,看到胡蝶刚从外面回来,衣衫不整,睁着眼睛走到自己的床上。周梦在门口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忽然听到屋内一声尖叫,周梦踩灭了烟。“我怎么了?”胡蝶看着周梦,眼泪在眼眶内打转。周梦五味交杂,支支吾吾地说了刚才自己的梦,胡蝶狠狠的瞪着周梦,叫他把自己带到前男友家。
到了那栋别墅,胡蝶用力的拍着门,一个男人开了门。“我刚刚来过这里吗?”胡蝶问。“你有时候来了以后就走了。”男人回答道。“我来这做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胡蝶转身要走,男人拉住她。“别走,你还喜欢我对吗,我们重新在一起吧!”“滚开。”胡蝶甩开男人的手,回到车上,紧紧的盯着周梦,然后疯了一般的嚎啕大哭,打着自己的脸。周梦抓着她的手,把她抱住,“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周梦把她带到了自己家门口,胡蝶坐在车里,周梦跑回屋搬出一个纸箱扔在地上,里面是关于前女友的一切,一把火沉淀了周梦和前女友的过去。有些东西或许不需怀念,就算场景画面都没变,但人总会变的。周梦买了一副手铐,之后两人便拷着睡觉,胡蝶一梦游,周梦就醒了,时光流逝,两个人慢慢互相喜欢上了对方。有次看一部关于宇宙平行论的纪录片,周梦和胡蝶一致认为是和对方的平行空间混淆了才会这样。
日子平稳而幸福,崎岖的经历使得两人格外的相爱。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有一天睡觉的时候手铐钥匙就放在枕头下面,胡蝶下意识的解开了手铐。总有些藏在内心深处不愿提起的秘密总在夜深人静或是在梦里像毒蛇般的肆意爬出蔓延。那晚周梦不知道为什么又梦到了前女友,她正在和别的男人上床,周梦气急败坏,从厨房拿了一把刀,冲进了房间...周梦惊醒了,看见胡蝶不在床边,连滚带爬的出门,手颤抖了好几次没插进车钥匙,最终还是看到了悲剧的一幕。到那里的时候警察正按压着满脸是血的胡蝶出门,边上还有个年轻的女子惊悚的看着她。周梦上冲去用近乎嘶吼的声音拉着警察说:“是我杀的人是我杀的,不关她的事!”边上两个警察把他拉开,胡蝶坐在车里静静的看着他,周梦跪在自己拼命的抽着自己,说“再也不睡了,我再也不睡了,啊啊啊啊!”
事情的结局是个悲剧,胡蝶虽然因为有精神疾病没被判刑,但还是进了精神病医院,没过多久用衣服上的带子绑成绳子自杀了。自那以后,周梦每到晚上便用胶带把上下眼皮分开黏住,睡意强烈的时候就用力的拍打着自己,拿针扎自己的大腿,大腿的伤口多了就扎小腿,手臂...到后来,不知是生理上的疼痛还是心理上的伤口使他真的忘记了睡眠。
讲完这些,周梦掐灭了烟,去客厅拿起了画笔,开始画画,而我坐在那里一时语塞,窗外东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