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地平线(二)

『二』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辛遥即以他的成熟干练,获选为我们新男生楼318室的船长,而且绝对以压倒一切的优势通过,五个人里,齐强年纪最大,其次就属辛遥了,但很显然,在我们318室,老二说了算,我虽然头发最长,但仍属小字辈。

我相信,每个人一生里的第一次将永远隽刻于脑海,不会褪色消逝。譬如初恋,初次尝试成功的喜悦抑或挫败的涩楚。人的记忆有这种先入为主的特性。按佛洛伊德的意识心理学的理论,他把这种先入为主的属性称之为记忆的“第一印象性”,它在潜意识里支配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全部兴趣与亲和性。

我学的是建筑学,不是心理学,所以对佛洛伊德的理论素来很不以为然,况且有一次在图书馆,偶然见到佛氏的照片,他的胡子竟然比我的头发还要长,这怎么行!也太伤我的自尊心了,不过,尽管我是如此的厌恶这真洋鬼子,但是却不得不叹服于长毛的先见之明,因为,我至今清楚记得辛遥来318室时的情景。

辛遥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也许是彼此互相不认识的原因,总之开始没人说话,大家只光顾着收拾着自己的东西。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却不见云层,灰蒙蒙的笼了层雾样烟尘,很显然,这个城市处于重工业的包围之中。粗放性经济增长方式,依靠资源的消耗,促进经济增长的同时,也极大地破坏了原本正常的生态环境;可以说,人类正一步步走向孤独,一种无可挽回的孤独。每砍伐一棵树,就增加一份孤独。目前的厄尔尼诺现象、酸雨肆虐、温室效应的加剧等等问题,而人类始终忽视这种一个警示,除非,人类受了惩罚。

外面是烟尘茫茫的天,室内的空气亦沉闷得很,风也不动了。依旧没有人说话。

杂物呲啦的声音空洞而单调,我觉得有点不自在,举目看窗外,高的天底下,干瘦的树象鹰隼,一动不动。

“你好!叫我辛遥好了!”

辛遥把牛仔包往上铺一扔,干净利索地伸出手,眼睛定定看着我,嘴角有微微的笑意,眉宇间却有股化不开的冷竣萦绕,如同一块拒绝融化的蓝冰。

那伸出的手,燃烧着蓝色火焰一般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做朋友还是敌人?你自己选择吧!

天并不冷,我的心里却意外战栗地抖了一下。这个冷血动物!我还有得选择吗?而且就我的处世原则——朋友不嫌少,敌人也不怕多来说,我无法拒绝,就在握手的一刹那,似乎意味着一种抉择。原本存在于我心里的那个人,意外地浮现出来。

其实,我感觉到,自己直觉的存在并不诡秘,就象我一直认为的那样,只是没想到梦境会这么快成真。

“我……叫闻旷,你好!”我若有所思地伸出手,微笑得很真诚,微微地颔首致意。先前的尴尬不知所措,顿时烟消云散,冰释得了无痕迹,猛甩一下头发,也决不拖泥带水。吹进一丝丝的风,有了些许的凉意。

屋里不知何时也有了些热烈的气氛,后来有‘伍佰’之称的金哲,有声有色地打趣着齐强那天的糗事,小眉小眼的李冰在一旁嬉笑起哄,据他自己说,他是条来自安徽的狼,且平时多有惊人之语。此君酷爱看琼瑶的爱情小说,且感情细腻丰富,差不多每看必哭,几至于泪泻滂沱,很显然,究其本质,不过一披了狼皮的羊而已。不过又象你知道的那样,终究家丑不可外扬,故逢外人在场,尤其是女生面前,我们总是充满假惺惺的敬意管他叫‘野狼哥’,这个名字很酷,所以他每每听到时总要摆出一个更酷的造型。为此,他每天睡觉前总要拿着镜子演练一番才肯安然入睡;当然,李冰在外面风光了回来,还是蛮自觉的,只要暖瓶里没水了,不用别人说,他必定勇往直前地奔赴水房,而且速度还真有点‘野狼哥’的风范,保证不出半个小时,消防救火的水都有了。大概是因为提水的原因,五年下来,李冰的胳膊简直比他的大腿还要粗一圈。据他后来飞书来报说,为此,他妈给了他整整三十下鸡毛掸子;不过,我还是觉得他妈未免有点幽默感不够,好歹那胳膊上的肌肉比阿诺·斯瓦辛格还发达呀!你就能说,他李冰不会成为好莱乌动作巨星之新秀,所以说,这就是悲观者与乐观者的区别所在。

年轻的心发生碰撞总是很容易的,不多时,大家已经消除了相互之间的距离感,开始闲扯起各自的家乡来,亦嬉笑打闹着争抢便利的衣柜碗橱。

我晾好洗脸巾,发现辛遥从一红色网兜里拉出一个小荧光台灯,放于靠窗台的一张小方桌上,三下五除二地私拉一根电线进来。夜里的照明算是有了保障。

“北方的冬天够冷的,这钢窗可会漏风呵!”按了几下台灯红色的按钮,微弱柔和的银光明了又灭,摇了摇钢窗的把手,辛遥回头说。

“是啊!灌风进来冷呀”齐强是北方人,深有感触似的说,手里仍没有停止收拾东西。

屋里烟尘飞扬,李冰被呛得一通咳嗽。

“那,这个艰苦的岗位就由我来坚守吧!”他顺手拖过一把椅子,一脸的坏笑“各位没意见吧!?”

这个可恶的家伙!绕了一个大圈子,原来要侵占大家的公共财产。除了惊愕,除了傻呵呵地看着他笑之外,没办法,上了他的当,只有自认倒霉了。

现在他倒不忙了,从书包里掏出王小波的《我的精神家园》聚精会神地看起来,任由别人抢着搁放碗筷及洗刷用品;别人都放好了,他才把饭盆放在最底的一层,毛巾也和擦脚布挨得最近,不过他似乎不很在意,收拾完看一眼,颇觉满意,又认真地看他的书去了不再和任何人说话。

吃中饭的时候,他才放下书,从最底层取出饭碗,冲着碗里吹了吹,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去了食堂。

不用我说,想必你也知道,食堂绝对是构成大学文化风景线不可或缺的一道。李敖那老妖怪曾说过:体验人生最好的地方是监狱。那么我想说的是,看大学生活食堂如果离开这个人多集散的地方,则是刻板的、不丰富的,或者说是不够全面的。河东大学有这么一帮没有出息的男生,只要食堂门口一有漂亮女生出现,马上就会有人,当然,都是男生,自动纠集组成‘特别临时审美专家评委会’,然后是目光扫描,直勾勾的眼神能从向左看齐一直摆渡到向右看齐,当然,还有极少数自认为风度翩翩、潇洒倜傥的大情圣,免不了要进行一番‘娇点访谈’;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以公主们的高傲勇敢的后脑勺、冷冰羞怯的眼神而告终。往往,这时人群里会有一阵哄笑,既是自我解嘲,又是无奈之至的表示。虽然每次的结果都是失败,但依然有人乐此不疲。按他们的逻辑,只要有漂亮女生,不用菜白米饭也能吃下八两,所谓秀色可餐嘛!对那些既已成对的才子佳人,他们也是很有意见的,‘才子’就是他们不共戴天的敌人,非生吞活剥莫能泄其心头之恨,而对‘佳人’们,则表面上装得不屑一顾、很不以为然,视之如草芥然也!实则心里暗暗叫苦不叠:完了!单燕公主濒临灭绝,乌鸦王子漫天飞,命运多隼啊!

在看完一场大鼻子情圣碰灰记后,回到宿舍,我发现辛遥的柜子上了把小锁。说实话我包里也有一把,见人没锁,我就没好意思挂上。

“哟!上锁啦!”李冰一进屋就嚷了起来。

“咳!臭毛病,改不了的,你可别学我哦!”辛遥从书里抽出脑袋,反过身笑着对李冰

说。

辛遥的这么反手一将,直将得李冰一个星期没好意思上锁,不过后来终究是现实主义占了上风,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挂了把‘永固’牌。齐强在一旁嘻嘻地傻笑。他总是这样。

在这里,我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我们船长的作息时间安排:早上一个懒觉睡到八点,起来冲杯奶粉喝完去上课,午休至少一个半小时,放学后,晚饭前是自由支配时间,或逛书店,或作一些体育锻炼,晚自习之后则是雷打不动的写作时间。来校之前,他已经有好几个短篇小说发表了。常常夜里他一个人趴在桌子上,那盏8W的荧光灯点得吱吱地响,加之他有写日记的臭习惯,所以很少见他零点前睡过觉的,于是,香烟和茶水就成了他的伴侣。

而一到周末,他总有忙不完的事,艺术团、摄影协会不时的有人找他,其中也不乏漂亮的女生,这常令我们318的弟兄们有意外的惊喜;而一旦夜色笼上眼睛的时候,他就一定会把自己钉在桌子前,或学习或写稿,似乎要把白天浪费的时间追回来一般。

我确信他有着一个广阔的交际圈子,刚开始的时候还可以从收转的信件略知一二,但自从他接管信箱钥匙以后,一切就变得云笼雾罩起来。他依然每天忙碌地在我的身边生活着,从不轻易闯入别人的生活,也似乎拒绝别人介入他生活,我说不好,人性之中是不是有某种相通的东西,但我确信在辛遥身上,我发现了一种奇特的气质,可能是一种狂放的激情,也可能是一种敏感的人性忧郁,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曾让我迷惘,一方面想融入于这个社会,另一方面,又极力逃避着人群,后来自己也经历了一些变故,也就不觉得异常了。

当一个人成为你的兴趣时,很快的也会变成你的习惯,就象一片绿叶骑上了枝头,凋零就成了它唯一的归属,或者说,黑夜过了是白昼,小母鸡终究会长成老母鸡一样。

辛遥蜘蛛般的勤奋在班上是罕见的。当然,我所指的并不全然是学习方面的,事实上,他花在学习上的时间很少,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从来不超过20%的精力,对学习而言。课余的文学创作,艺术团话剧的排练,摄影协会的外出采风,都可见他辛勤耕耘的身影。我不知道,他是用怎样的方法合理安排这诸多的活动而不发生冲突的,但我坚信:那必是一种另类的艺术---一种娴熟驾驭时间的颇具技巧性的艺术。只是他从来没说过,而我,对此也总保持缄默。

每天夜里,当我撑开艺术家睡眼惺忪的眼睛,一觉醒来时,依然发现辛遥坐在柔和的荧光灯下伏案疾书;只留给我一个宽阔但消瘦的背影,在烟雾缭绕的青雾里若隐若现。同时也深为他那机器一般的执着和旺盛的精力叹服不已。凭我的直觉,他面前摆放的香茗,至少冲泡三次了。有时我偷偷地凝视他的瘦肩,不知怎的,没缘由的鼻子有点酸。他就在距我不过咫尺的地方坐着,我却感到和他相隔很遥远,中间横亘了一条无法逾越的沟壑。

这台可怕的机器好似得了永动的秘籍,不知疲倦地在夜色秋浓的深处运转,正常而有序。每每这个时候,我常想:支持和润滑这台机器的又会是什么呢?

外面是寂静的夜,黑色的风仍旧在肆虐,黑色给了我深邃的眼睛。从那时起,我开始考虑一些问题,象个真正的艺术家那样,甚至,我考虑过:我的生命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开花呢?

从每个不眠的梦里醒来,我都看见一个特立独行的灵魂在用脑袋走路。夜长,路更长,

而真正支持这太机器顽强坚韧的动力何在?我一时无法猜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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