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随北殷店镇,那里地处桐柏山南麓丘陵山区,主要种植水稻、小麦、玉米、黄豆等农作物。每年盛夏三伏天的时候,父亲总要钻进深山老林,砍回一大捆山竹,制作几把用来打场的竹扫帚。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土地改革,生产队上集体的田地、耕牛、农具等,全部都分到农户,农业生产的模式由集体劳动转变为以农户为单位的家庭模式。一年四季,每家每户都热火朝天地侍弄着自己的责任田,依靠勤劳的双手发家致富。那时候,人们耕田打靶都是依靠畜力,需要男人来驾驭;像收割、挑草头、堆垛、打场等,每一道工序都很繁重,需要身强力壮的劳力。在农村,如果一个家庭缺少劳力,尤其是男劳力,种田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
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父亲更是个种田的老把式。那时候,我家里有9口人,种十几亩水田,各种各样的农具应有尽有,堆放在一间闲置的草屋里。有的像犁、耙、耖这些大件,都是父亲挑选生长多年的柏木,请木匠师傅装的;有的像刮板、扁担、扬叉之类,都是父亲在附近山上砍来合适的木料,自己精心制作的;还有的像不可或缺的篓子、筐子、扫帚,也都是父亲翻山越岭砍回原材料,用灵巧的双手编制出来的。农村的活计虽然比较简单、直观,但是真正劳作起来,缺少哪一样农具都是不行的。就拿扫帚来说吧,在稻谷场上,扫帚好像一位冲锋在前的士兵,总是打头阵,如果缺少了扫帚这陀“黄泥巴”,就“打不成铁”啦。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虽然只上过小学二年级,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在年复一年的耕作劳动中,经历了风风雨雨的世态炎凉,体悟了无以言表的人情冷暖,懂得了许许多多的人生道理,也积累了不计其数的劳动经验。诸如“清明断雪,谷雨断霜。”“霜降种麦,不消问得。”“谷到白露遍地黄。”等等之类的农谚,他了如指掌、烂熟于心。进入伏天,秧田里的水稻开始灌浆孕穗,父亲迫不及待地从土砖墙缝里取下一把月牙镰刀,按在廊檐下的磨刀石上,磨得“霍霍”作响。勿需多问,那是父亲又准备进山砍竹子扎扫帚啦。
鸡子刚叫头遍,父亲就悄悄地翻身起床,生火做饭,炒一碗油盐饭,扒拉几口。然后烙几张油馍,装进挎包当作午餐,把锃亮的镰刀往腰间一别,在村头一阵狗吠声中匆匆出发了。他踏着湿漉漉的雾气,需要长途跋涉七八里崎岖的山路,才到达大山脚下。这时天色已亮了,天空飘荡着几朵瑰丽的彩云,山上杂草丛生,树木葳蕤,鸟语啁啾。父亲无暇欣赏大自然慷慨的馈赠,迈开双腿继续前行。他手握镰刀,披荆斩棘,努力搜寻印象中的那条羊肠小路,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山,越过一道又一道沟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抵达那片年年光顾的山竹林。
望着那片似曾相识的山竹林,父亲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他用毛巾揩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稍作休息,右手心里吐一口唾沫,便挥舞起镰刀,使劲向山竹砍去。一棵、两棵、三棵……不一会儿,在他的身后,倒下一片手指粗的山竹。估摸着砍够一百来棵了,又一棵一棵削去山竹下半部分的枝丫,用葛藤捆成两大捆,然后砍一根一把来细、一米多长的杂树棍,当作扁担。接着,父亲往往还要四处寻觅,砍上一捆纤细的竹条,用来编篮子、筐子,再砍上几根枝丫八叉的棍棒,做几把扬叉。最后,他把这些竹条、棍棒跟山竹捆绑在一起。拾掇好这一切,日头正当头顶。此时,父亲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于是顺着山沟找到一潭清凉的涧水,或者沿着山路遇见一汪汩汩的甘泉。他坐在光溜溜的石头上,一边吃着油馍,一边喝着甘甜的泉水,山风一吹,浑身的疲乏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头偏西,父亲挑着沉重的担子跌跌撞撞地下山。刚开始肩上的担子估计足有一百二三十斤,谁知走到中途,两头的担子像注入了铅块一样,似乎有好几百斤呢。等回到家时,天已撒黑了。父亲累得疲惫不堪,饭都吃不下,却乐呵呵地从挎包里捧出采摘来的毛桃、山楂、野葡萄等山果野味,分给全家人品尝。看着我们一饱口福的欢乐场面,父亲脸上也乐开了花。
老家门前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毒辣的阳光被密密层层的梧桐树枝叶遮挡着,投下一块浓密凉爽的树荫。父亲没有歇晌的习惯。他搬来一只克马椅,坐在树荫下开始扎竹扫帚。先对山竹进行挑选分堆,粗细搭配,预计能扎多少把扫帚,然后把竹子的主干部分用葛藤捆绑起来,接着将竹子的枝条仔细编织在一起,双脚压扁,用两根木条夹起来。扫帚捆扎的好不好,耐不耐用,这一道手续很关键。父亲是深知其中的奥妙的,包括每棵竹梢留几个枝丫,他都胸有成竹,拿捏得恰到好处。最后,父亲把扎好的扫帚放在草屋的顶棚上,让其自然阴干,定型。父亲说:“这叫‘闲时办着急时用’。在农村种地,不管什么什物都要提前准备妥当。不然,临到用时,向左邻右舍去借,那叫‘大年三十晚上借豆皮——你用我也要用’。”
金秋十月,天高云淡,大山里流淌着馥郁的香味。山冲里、河畈上的稻子成熟了,金黄的稻穗压弯了腰。乡亲们喜看稻淑千重浪,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开始起早贪黑,忙于收获自己的劳动果实。田野里、稻场上,到处都是乡亲们忙碌的身影。每逢这个时节,农村学校会放几天忙假。我们这些上十岁的孩子,回到家里参加义务劳动,个个都是父母的好帮手。父亲看我年纪小,身体又瘦弱,总是安排我端茶送水之类的轻省活。劳动间隙,他也会见缝插针,时不时地对我进行思想教育。“如果你不努力读书,以后就回家放牛,种田。”父亲每年都会这样唠叨几句。
临到打场了,父亲捆扎的竹扫帚大显身手,派上了用场。选择一个晴朗的日子,全家人早早起床,男女老少扛起打场所需的农具,一齐披挂上阵。首先要把稻场地面上的砂子、杂物等清扫干净。只见父亲被太阳镀成古铜色的脸上带着微笑,一双布满老茧的双手攥着那把崭新的竹扫帚,挥舞着胳膊,飞快地打扫着。竹扫帚在地面上发出“噗——噗——噗——”有节奏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在弹奏一首优美动听的琵琶曲。接着,大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稻捆子从草垛上扯下来,解开要子,均匀地铺满整个稻场。然后父亲架牛拉着一个比水桶还粗的石磙,在稻场上一圈又一圈地滚动,碾压。牛拉着石磙,人牵着缰绳,在稻场上一圈圈地画圆,磙架和磙轴之间摩擦发出“叽溜叽溜”的声音,从堆满小山似的草垛缝隙里飞出来,就像从久远的唱片里播放的一首单曲循环的经典老歌。约摸过半个时辰,上层的稻谷都被碾下来了,父亲收紧缰绳,“驭——”一声,牛停下来。我们迅速用扬叉翻场,将挑起的稻草抖几下,翻一遍,然后,父亲接着再碾一遍。到半儿晌午时,稻谷全部碾干净了,大家于是开始起草,把稻草捆成一捆一捆的,在附近的空地上堆成一个高高的草垛。地上剩下一层厚实的谷子,于是一人在前面拉绳子,另一人掌着抱板,将稻谷拢在稻场边缘。于是,再铺一场稻子,再架牛碾场。大家一直忙到太阳落山,灿烂的晚霞染红半个西天。最后父亲得心应手地挥舞着竹扫帚,像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开始清理稻场。大家拿起木掀和四指耙,搓的搓,推的推,很快把地上的谷子扫得一干二净。父亲说:“磨刀不误砍柴工,有了好使的家什就是不一样,做起活来干净利索,省时又省力。”
第二天,趁着天晴气爽的天气,父亲开始扬场了。父亲娴熟地握着木锨,搓起稻谷,用力向前方空中抛出去,颗粒饱满的谷子落下来,轻省的草屑、秕谷和灰尘随风飘远,但由于风力不定,偶尔也会有一部分落在谷堆上。父亲扬几木锨,就要停下来,拿起竹扫帚左一下右一下地打略,轻轻地把草屑和秕谷扫出去。不一会儿,面前会出现一个黄灿灿的谷堆,看上去酷似鸣沙山的小沙丘。别小看扬场这一道工序,没有熟练的身手还真的干不好。即使后来我回到农村种过多年的田,也没有掌握其中的要领和诀窍。
曾记得有一年天旱,村里很多水田没有插上秧,不得不改种芝麻、玉米、黄豆等旱作物。秋后收获的季节,父亲碾完黄豆,天也黑了下来,虽然天上有半边月亮,但是四周朦朦胧胧,稻场上也看得模模糊糊。我拿起比自己差不多高的竹扫帚,帮忙清扫地上的黄豆。一群黄豆蹦蹦跳跳,好像故意跟我捉迷藏,四处逃散,怎么也不肯聚在一起。父亲见状,从我手中夺过扫帚,一边轻松自如地打扫,一边嗔怪地说:“看到你怪聪明,怎么连个黄豆都不会扫?”见我还愣在原地不动,父亲接着唠叨:“黄豆不像稻谷,动作要轻,扫帚尖要收住,不然弹得到处都是。这么大了还不好好学农活,将来看你怎么生活?!”说得我羞愧难当,无言以对,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父亲一向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当左邻右舍打场时,经常找父亲借用竹扫帚,父亲总是欣然应允,满口答应。有的邻居归还竹扫帚时,父亲发现用坏了,但他不气也不恼,转身悄悄地再用绳子捆扎好。父亲说:“都是自己做的,又没有花钱。别人愿意借,那是高看了我呢。”可是,他私下里却嘱咐我们,要爱惜扫帚,不能随意损毁,丢弃。
秋收完了,几把扫帚也磨损得秃头短小,七零八落。父亲舍不得扔掉,将它们一一收集起来,存放在门口廊檐下,用来洒扫场院。父亲有一个习惯,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场院。有时饭菜端上桌子,催他吃饭,他嘴上答应着,却非要把场院打扫得干干净净不可。他说:“饭不吃还在那里,地上脏了不扫,眼睛就看不下去了… …”
有时,捆扎扫帚的葛藤腐烂了,父亲就用塑料绳或者铁丝重新捆扎起来,继续使用,直到剩下一个杵头,也舍不得扔掉。冬天烧火塘的时候,父亲用旧扫帚来引火,这时一把扫帚才算完成它的光荣使命。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如今父亲已不再扎扫帚。家里需要扫帚的时候,直接去街上买一把就完事儿了。但每次看到买来的扫帚,我依然会想起父亲以前扎的竹扫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