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王最后一次送陈茉莉回家，挣脱了她要去牵的手。

陈茉莉一阵恍惚，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傍晚。在翻山越岭打热水的年代，他一手拎两个热水壶，只为了腾一只手出来牵她。

真的结束了啊，陈茉莉寻思着，胸闷得喘不过气来。想回避关于他的一切，可是偏偏通往家的每条路都和他一起走过。小王和陈茉莉走在街上总是很丢脸，不厌其烦地玩着擒拿与反擒拿的游戏，路人经过总是满脸诧异。如今走路是错，动念也是错，所有的触角都专往内心最疼的地方钻。在回忆面前，人总是束手无力，完全被情绪控制。陈茉莉像只溺死的鱼，闭着眼一动不动。

那天下午陈茉莉来找我，我在给韭菜浇水，她在院里蹲着看鱼，泪水滴滴答答地往缸里掉。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和她的事情，小王喜欢海和可乐，小王躺在公园的长椅上都会恐高，滑雪的时候小王站在山底总能接住似肉球般滚下来的她……我进进出出地舀水，听地断断续续。她喃喃地问我，明知都结束了，为什么还是如此痛苦不堪呢？

“执着于不可得，必然是苦。”

“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是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做，他的颈椎不好……”失恋的女生总是会变得婆婆妈妈，我只好打断了她。

“无论你内心是多么地留恋不舍，痛彻心扉，但你得明白，一切都已过去，以后他的好与坏，都与你没有任何干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果你还不放手，势必会给他以后的感情埋下无数隐患。”

欢乐总是浅薄的，身处痛苦之中思维才会变得澄澈明白。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可惜啊，你我总是在为过去悔恨，好了伤疤之后转而又去追逐易逝之物。不消百年，这具肉身就会毁灭，什么都留不下，更何况情爱欲念呢。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似电。几千年过去了，可惜世人仍苦苦参不透。

2.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陈茉莉。她已从研究所毕业，每天教学生何为春秋笔法，一字寓褒贬。其实哪有那么多微言大义、见微知著的事情需要去深究，梦中之人不愿醒来罢了。

陈茉莉住在云南的边陲小镇，我出差到昆明，请了两天假去看她。她结婚的时候，我在医院给岳父陪床，只给她发了一个红包。这次一并见到了她的女儿和先生阿万。阿万看着呆头呆脑的，手里总是捧着一杯枸杞茶。不贫嘴，不翘二郎腿，看见妻儿就微微地笑。

晚饭后日头还高，我们决定去散步消食。陈茉莉的女儿刚学会跑步，一步一颠地乐死不疲，阿万怕孩子摔疼跟在身边，我和陈茉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金融和会计的热潮已经腿去，可是学文学的人还是越来越少。听说学校已经开始裁员，陈茉莉以后恐怕只能去教大学语文。她说总得有一些人去坚守，她要去给学计算机的孩子讲杜甫的诗歌。

我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她以前的事，两个人天南海北地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感情问题。阿万在后山坡给她种了一亩花，这个木讷的男人原来如此细腻。我问陈茉莉，那阿万写诗么？她回答说连诗都不读。那个满腹才情的小王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迟疑了一下，问道：“他是那个让你心动的人么？”

陈茉莉笑着摇了摇头。她说阿万用海底捞的火锅底料拌凉菜，还时常忘记刷鞋子。好在会做甜胚子，她才没有将他赶出家门。阿万年轻的时候加班熬坏了身体，现在她每天带着先生和女儿做广播体操。阿万从没有给她买过一只口红，也不会说让人脸红的情话。“我再也没有期待过爱情。可是啊，对于相伴一生来说，真诚和担当不是比爱情更重要么？”她转过身来问我。

“再见过他么？”

“没有。”

“都放下了么？”

“都过去了。”

3.

第二天清晨，阿万下了面条给我们吃。他赶着去上班，陈茉莉抱着女儿送我去火车站。候车的时候，我给小姑娘讲《西游记》，“定住心猿则悟空，拴住意马便化龙，戒贪戒色共八戒，戒杀戒嗔是悟净，身心纯净朝佛祖，心之所在即西天”，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听得懂。

“再见，叔叔，下次来接着给我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哦。”

“再见，小雏菊。”

列车广播按例先介绍云南的风土人情和特产，接着音乐调低循环播放一些过时的歌。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

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

天边的你飘泊白云外

苦海翻起爱恨

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相亲竟不可接近

或我应该相信是缘份

情人别后永远再不来

无言独坐放眼尘世外

鲜花虽会凋谢 但会再开

一生所爱隐约 在白云外

欢乐趣，离别苦。世间的痴儿怨女徒为情爱贪欲所扰，丢了西瓜捡芝麻，一次一次奋不顾身地投入炼狱。没有谁对谁错，不过都是为物所转，不知真心的可怜人。

仔细想想，我也有很多年没见小王了，听说他已搁笔从政，妻美人和。

这么多年过去了，陈茉莉再也没有踏进那座城半步。

世间再无陈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