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爱情】当你将要离开45.被另一个我吞噬

我只是说,没事,然后,我们又慢慢离开了。

大猴子一直昏昏欲睡,两只眼睛好像有点挣不开。回到家,大猴子便有气无力地睡去,她在床上睡觉的时间,远远超过下床走动的时间,或许,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我依然不敢相信,也不愿承认,大猴子即将离我而去,我觉得,她还能坚持,还能再好起来。

当大猴子醒来时,我跟她商量说,要不把爸爸妈妈接过来,这样照应起来,更加周全一些。那段时间,大猴子一直不愿让父母陪在身边,大猴子说,老曹,我不想让父母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们会心疼。过一段时间再接他们过来吧。

老曹,我不想让父母陪在身边,我怕他们说我。我想让小姨陪我,不知她有没有时间,愿不愿意。小姨和岳母年龄差不多,但她接受过大学教育,知书达礼,而且很容易看别人眼色,知道什么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

我提前跟小姨打了个招呼,将大猴子的近况一五一十地告诉小姨,其实,小姨知道大猴子的情况,这一段时间以来,我跟小姨的沟通非常密切,因为我内心充满了恐惧与迷茫,不知如何面对,我内心隐瞒并压抑了太多,想找一个人倾述,想找一个人理解我,因为我不想背负谋财害命的罪名,尽管我内心的恶一次又一次地汹涌,但我始终将这种恶掩饰得严严实实。

我向小姨解释说,我并没有谋财害命的意图,我一直想拯救大猴子,如果七个疗程的化疗之后,继续化疗,可能能够冶好大猴子的病,但我们放弃了,寻找偏方、风水先生治疗,以致耽误了治疗时机,而在整个治疗过程中,我一直隐瞒大猴子,将她的身体与精神完全绑架,用我的无知与自以为是制造毫无意义的希望,让她完全丧失自我,如果这是一种谋杀行为,我感觉这种罪名无法洗脱,的确是我的决定一步一步将大猴子推向死亡,我感觉罪孽深重,但我真的没有逼迫大猴子跳楼,让她自杀,让她尽快结束生命,节约费用,留下一笔遗产供我享用。

我的绑架行为真实地发生了,这项罪名永远扣在我的头上,但我并不想因此而谋财,或许,这只是我个人的表面伪装,内心深处另一个我却一直牵挂着财富,不经意间,那种神秘的力量总是作用于我,让我挖空心思地想。

害命与谋财,虽然是两种想法,却是一个行为,我无法洗脱这项罪名,我感觉向小姨的解释是多余的,我已不再是那个与大猴子相依为命的我,我开始变成另一个我,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我,连我自己都琢磨不透的我,那种神秘的力量越来越邪恶,无时无刻不强加于我,或许,我不再被动接受这种神秘的力量,而是主动拥抱,我完全被这种神秘的力量俘获,变成它的奴隶,将内心的恶完全释放,为所欲为。

小姨安慰我,谁也无法控制病情进展,要不然不会是绝症,摊在大猴子身上,对每个人来说都很痛苦,我们都要学会接受。这一段时间,大猴子遭罪太多,她早一天离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看她遭罪的样子,每个人都于心不忍,自责没有用,只有陪在大猴子身边,尽量减少她的痛苦,让她感觉我们都在用心爱她。

小姨说,最好有父母陪在身边,虽然她是小姨,但毕竟是个外人。怕她突然离开,没有父母陪在身边,会留下遗憾。我向小姨表达了我的忧虑,并强烈让小姨转告她的父母,不管大猴子说什么,不管大猴子要求什么,一定要在她面前表示认同,并十分肯定地答应。

第二天,岳父母来到烟台,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总能让人开心,而这一次团聚,却阴云密布,每个人的内心都充满痛苦,都在盘算着未来,大猴子一旦离开,这个家怎么办?

大猴子曾经说,老曹,我最放心不下的是麻豆,希望你找一个,不管什么条件,只要对麻豆好就行。小姨也对我推心置腹地说,大曹,麻豆还这么小,你以后一定要坚持住,麻豆不能没有妈妈,如果条件允许,一定得重新组建家庭,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不能一个人过,我知道你内心痛苦,但痛苦没有意义,生活还要往前看。

但我始终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尽管已经过去一年多,我至今还不敢相信,大猴子即将离我而去,我依然感觉,死亡离我们还很遥远,不会马上到来。那几日,大猴子越来越没有力气,甚至下床走动都很吃力。

我再也不自作主张,经过一家人商量,不再去医院里折腾,就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度过剩余的时光。但不能只是等待死亡,如果不做点什么,似乎感到非常愧疚,尽管为大猴子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我们还是选择为大猴子打药,以填充内心的愧疚与迷茫,似乎只有打药这一种方式,方能显示对大猴子的关心。

我问医生要了两天的药,并请教兑药与打药的方式,然后拿回家,帮大猴子打药。打化疗期间,我经常给大猴子打针,因为每次化疗结束之后,大猴子的白细胞都很低,而我们又着急回家,这种情况下,医生建议我们拿三支升白针,离开医院的当天打一针,回家后,再打两针。

一旦回到家,大猴子再也不想出门,怕别人知道她有病,况且,打升白针,更容易暴露病情,但在烟台,不认识会打针的朋友,去医生,需要排很长的队,大猴子不愿意去,如果在老家,大猴子会让爷爷打,大猴子的爷爷曾经是一名医生,如今已八十多岁,在老家,总是麻烦他打针,刚开始打的时候,爷爷一边打,一边默默地擦眼泪;有时,去爷爷家不方便,毕竟两家离得太远,爷爷住县城,而大猴子老家在家村,总不能为了打一针而跑到爷爷家,有时,大猴子会让村里的医生给打针,打针之前,岳父会再三叮嘱,这只是普通的升白针,大猴子只是有点炎症,这种说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有一次,大猴子说,老曹,要不你给我打吧,我不想让别人给我打针。

我犹豫过,但很快下定决定,只是于心不忍地说,如果打疼了,不要责怪我,不过,我会轻轻地打。

放心吧,老曹,我相信你,你也不要害怕,就拿我练练手,说不定你还能因此而成为一名优秀的护士。你可得感激我,收获了另外一份职业。

升白针很细,很长,但针头很短,为了不让自己过度紧张,我让大猴子闭上眼,在脑海里努力搜寻护士打针的样子,用碘酒在大猴子胳膊上擦拭干净,将针头接触到大猴子的皮肤,皮肤被刺穿的瞬间有一点点阻力,然后针头便长驱直入,没有任何感觉,当我将针头拔出来的时候,大猴子笑着说,老曹,你真有成为一名护士的潜力,不过,拔的时候慢了点,稍微有点疼,下次要注意。

而这一次,大猴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再叮嘱我,她的眼神始终处于游离状态,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个时候,还在给她打针,我感觉有点残忍,我们应该放手一切,让她安安静静,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又会感到愧疚,打针是唯一驱走愧疚的方式。这一次是吊瓶,将药兑完之后,开始给大猴子输液,幸好大猴子胳膊上还有一个 PICC 导管,操作起来非常简单,将导管消毒之后,接上输液的针管即可。

那几日,大猴子的同事、朋友陆陆续续地来看望。有一位朋友叫来一位心理咨询师,要给大猴子上一堂关于死亡的课,我一直想对大猴子进行死亡教育,但不知如何开口,在我们生命中,关于生存与生活的教育很多,却很少有关于死亡的教育,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肯定有死去的那一刻,淡到死亡,遇到死亡,很多人充满恐惧、充满迷茫,害怕死去。

死亡,是一个人的终极归宿,如何看待死亡,如何迎接死亡,如何在死亡那一刻来临时,不至于迷失,我们一直没有做好准备。让一个心理咨询师跟大猴子普及一下死亡的知识,我感觉有必要。

但我没有跟大猴子直接说,而是委托那位朋友跟大猴子沟通。从老家回来之后,我跟大猴子之间有了陌生感,我感觉离大猴子很远,她对我也开始排斥。或许,作用在我身上的那种神秘的力量同样袭击了大猴子,让她感觉我不再爱她。

女人的感觉很神秘,我的确背叛了大猴子,我感觉身上很脏,每一次见到她,内心充满愧疚,看到躺在床上的大猴子,我不再像从前那样痛苦。

大猴子说,她想单独跟心里老师沟通,把我自己关在了客厅。我没有勉强,只是觉得大猴子不再属于我,我也不再属于这个家,我的灵魂开始漫无目的地游离,找不到归宿。许久,心理老师才从大猴子的卧室里出来,我没有过问太多,只是十分客气地表达了感激。

我发现我成了一个局外人,不再是最亲密的旁观者,不再是那个忐忑不安的守护者,我感觉这个家不再属于我,我已被另一个我完全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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