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戏子人生

戏子游走,四方村落,随风而入,音落而出。

江儿班,一个小有名气的戏班子,在他们那一带很是出名,经常会被邀请到镇里或是村中表演,他们经常巡演,不会在哪个地方呆很长时间,一段时间后,他们就不知所踪了,有时想要听他们唱昆曲,只能随缘,或是在他们戏班子后面悄悄地跟着,等戏班子到下一个地方演出过过戏隐,再跑回家去,对戏迷来说这算不得什么事儿。后来他们不知什么原因消失不见了,慢慢淡出了苏州人的视野。

兰花是班子里的一个小姑娘,年纪也就七八岁左右,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灌输了戏曲思想,她的母亲是一个旦角。像正旦,作旦这些都被她的母亲摸得透透的,她母亲是个善于钻研的人。唱曲的各种精髓,神韵也早就放在心间,随心既出。

兰花在她母亲的耳目渲染下,学习戏剧的苗头也就油然而生了,她看着台上的母亲表演时,总会两眼放光。她羡慕台上放着光彩的母亲,母亲的歌喉总能艳压全场,美丽的妆容也是艳压群芳,对她来说母亲就是她练功的支柱,是精神力量的源泉。每每看到母亲光彩照人,她也会更加努力的练功,渴望有朝一日能够站在舞台上熠熠生辉,并与母亲共同表演。

兰花的父亲是戏班子里的头儿,在他父亲还小的时候,他的爷爷就已经带着江儿班在北平闯荡了。父亲听兰花爷爷说,苏州一带唱昆曲的戏班子太多了,钱不好挣,要想混口饭吃,只能出来闯荡闯荡,来回折腾,最后就选择在北平这一代巡演了。

兰花练习累了的时候,总是喜欢坐在梨木板凳上,上手托腮,红扑扑的小脸蛋再加上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显得格外可爱,她喜欢听父亲讲述家里从前的故事。

兰花爷爷那辈那时候经费有限,只能在城边租了个院子当落脚的地方,自己搭戏台,招顾客,那时候本地人对外地来的生人很是排斥,他们常常走街串巷宣传几天,几场演出下来才能拿出吃饱一顿饭的钱。

江儿班的人基本功都很扎实,当地人一听他们的唱法,感觉很是舒服,慢慢地就开始接受了他们的戏班子。那些达官贵人,听这昆曲的调调到很是符合他们高雅的品味,不管是喜事还是打趣,常常把他们请到家中,供他们享乐。他们班子一场下来也是不少挣,比在外面巡演来钱快,挣得还多,有时唱得好,那金瓜子、银瓜子哗啦哗啦的响,一直响到剧唱完,才肯罢休。

那时候她爷爷也算是当地比较有名的角,曾被一个士大夫看上,就把咱们的江儿班养在家中,那时候兰花的父亲衣食无忧 ,在府邸里长大,也算过上了“富家公子”的生活。兰花父亲还强调这还不是唱戏最吃香的时候。说她爷爷年轻那时候才是昆剧最繁盛的时期,那时候是明末,昆剧在苏州可谓是红遍大江南北啊,草台上 江南水乡的楼船上,在哪里搭戏台子就在哪里唱,哪里就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的样子。那万余人齐声呐喊的盛况也就只有她爷爷那辈人见过了。那一口细腻婉转的“水磨腔”也正是吸引兰花的爷爷拜师的原因。那时候的祖师爷也没有太多规矩,既然想学就教,他想把这一辈的所学发扬光大,传承衣钵就是他们那辈人毕生想做的事情。

兰花爷爷学艺的时候没有那么难,只是想学到真本事,算是个难事。他刚开始只能做个打杂的,这是规矩,可如果这个规矩守不好,那你永远都只会是打杂的。祖师爷会悄悄躲在角落里,看你打扫卫生时本不本分,要是连做这点小事都没有耐性的话,那唱戏这么苦的差事儿还是尽早算了吧,哪来的回哪去吧!也会看你灵不灵巧,咱唱剧的身子灵,眼有神,容貌俊,这几点也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本分刻苦,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那拥有再多天赋的人,也终会被刻苦的人掩埋,从而只能做个打杂的,在后台默默无闻。

兰花爷爷那时候有大半的技巧都是靠偷学的,在祖师爷没收徒弟的之前,什么技巧都不会教你,要是想学,只能靠自己琢磨钻研,偷学台上唱戏的技巧,每一步,每一个动作,每一个音调、口型、神态、眼神都需要反复观看推敲和练习。

兰花爷爷光是学艺就学了十余年,练习多年的苦功这才为他挣取来一个上台的机会,这可真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啊!第一次登台的他唱的曲是《牡丹亭》,这可是一首名曲啊,可见班子的人对他的信任,如果曲子演砸,班子的名声也会坏掉啊,他扮演里面的书生柳梦梅,可为是让台下之人动情最深的人,足以看出台下的他对这个角色反复推敲了多少遍,才能引得台下众人随之共唱,与台下观众久久共鸣,也正是这唱戏,让兰花的爷爷红了起来,台下的奶奶也被兰花爷爷所唱戏剧里故事所打动,受到剧里的感染,她自己也萌生了如杜丽娘那样对爱的大胆追求,那个年代的女子允许看戏已经是莫大的奢望,怎能允许在这封建的社会里,萌生出自由恋爱的幻想。

当时兰花的爷爷虽长相俊丽,骨子纤弱,但心高气傲,想着既然自己已经这么红了,为何不组建自己的戏班子,一番招兵买马,就形成了现在江儿班的雏形,那时候还没有具体命名。想法固然不错,但好事多磨啊,想法与现实永远是相反的,以为组建自己的戏班子就可以打出一片自己的天下了,这也未免有些太天真了,人们看角儿是一方面,看底蕴传承又是一方面,一个连祖师爷都不要,另起山头的人,他组的戏班子,在观众看来和他人一样也好不到哪去。一个班子十几张嘴等着吃饭,虽然都是当地人,没有戏可以回家务农,不至于饿死,但在那时的创始人看来,这可是天大的失败。

随着班子的名气越来越小,已经开始面临解散的风险。没有人脉,钱财一切都只是空谈,就在这时,兰花的奶奶,一个十八岁的大小姐走进了他的视野,在当时看来,这可是一个大龄剩女,在当时十四岁就可以出嫁,如果出嫁太晚,就会引起不必要的非议。但当时的这个“大龄剩女”却有着十分超前的想法,在她看来多大结婚是他的自由,再加上她爹就她一个掌上明珠,也就由着她的性子,没太管她。可这也给这位大小姐造成了,极度叛逆的思想。她把这位他所心爱的男人的剧团引到了她的家中 ,这是她打听了好久才发现的,这个男人消失了一段时间竟是为了自己建班子。这也使她感到开心,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请他到家里为她开专场了。

细心的女人发现他所爱的男人过得很是不如意,虽然每日都可以唱戏,但他却并不感到快乐,她以为是他原本就不喜欢唱戏,这只是他谋生的手段罢了,一来二去才了解到,原来这个男人心比天高,他想要的是更广阔的世界,是名利双收的机会。

这是这个女人给不了的,她家里虽然很有钱,但钱和人脉都是属于她父亲的,她一个女儿家,父亲也不太喜欢她参与官商之间的事情。这使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但这依然阻止不了这样一个女孩热切的心,她把她的珠宝首饰全部都当掉了,只留下一个母亲留给她的翡翠手镯,这个镯子是她母亲为她出嫁时准备的,可却因为她的到来,让这位伟大的母亲死在了产下她的那时。这个玉镯包含着她对母亲的无限依恋,可却未曾记住母亲的模样,这是她今生的遗憾,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因此她不想再留有遗憾,所以她选择了帮助这个一无所有的戏子。这位戏子竟接受了这位大小姐的帮助,但这位大小姐可是有要求的,就是把戏班子改成她的名字,以江儿为名,还要求让他上门提亲。这样一位文雅的男子,听到一个女子这样主动的要求未免有些吃惊。男子和女子交谈了一会。门不当,户不对一直挂在嘴边,当时的戏子再出名,也终究是个卖唱的,人们对他们的地位,一直很是看不起,而这样一位活泼开朗,气质高贵的女人竟看上了他这样一位戏子,实在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这让男子也未免有些受宠若惊,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女子回到家中等待着这位戏子上门提亲,她也在旁敲侧击询问着她父亲的意见,她略显俏皮地笑着对父亲说:“爹,你说我都这么大了都没嫁出去,要是来个唱戏的来上门提亲,您准不?”她爹一脸惆怅,无奈的说:“准,怎么不准,就是有个爬虫来娶你,只要是个公的,这门婚事我就准了。”她爹一脸嫌弃的摆了摆手让他的女儿不要再来打扰他算账,他讨厌听到这一类的问题。

兰花她爷也不知听了班子里谁的撺掇,竟真的摆着五花大轿来江府提亲了,离江府还有半里地就被江府的家丁拦住了,江老爷受不了自己女儿还没办婚事,别人就在家门口经过,吹锣打鼓的打击自己,所以早就下令禁止所有花架经过家门口,一律都得绕道。可这次不一样,这次的花轿是来接自己的女儿的,这可把江府的家丁难住了,没听说小姐要出嫁啊,可这如果真的出嫁还怕耽误了良辰,老爷怪罪,但如果是框他们,就是想在门前走抄近路这可就坏菜了,这可是触了老爷逆鳞啊。一番思考下来,还是把他们扣留在了半里地外的路上,不敢再让他们前进,一个人回去通报看看情况,半路跑回去那个人也在嘀咕,这如果是小姐出嫁了,府里早就张灯结彩挂满红绸缎了。

正在给老爷通报的家丁正和老爷说这话,路过的江儿正巧就听见了,其中对话的关键部分,兴高采烈的以为爹会同意,可没想到她爹竟大发雷霆,摔碎了手里拿着的汝瓷茶杯,迸溅的碎片划破了家丁的脸,家丁害怕得直哆嗦,这恐怕是老爷发过最严重的一次气了,嘣得最远的陶瓷渣子早就飞出门外。这也下了江儿一大跳,她也看出了父亲的不悦。他父亲大喊着:“也不看看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老子的千金也是他们能想的,她就是一辈子不嫁,也不可能便宜这帮狗东西,给老子拿家货事儿,去给那帮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孙子点教训。”小姐听到一向随和富态的父亲竟然破口大骂,也是花容失色,急忙跑出门外想去报信。花坛跟的鞋,跑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她把鞋脱了丢在一边,一步步跑到花轿那里,一向娇生惯养长大的大小姐,哪里受过这种罪,双脚都磨出了血泡,脚趾头与指甲盖都有些许分离,仔细一看还能看到些许血丝与白浆交错在一起,被阳光一反,还发出丝丝的光亮。

兰花爷爷被她奶奶的真情所打动,心里暗暗发誓,这女子若娶为妻则此生已无遗憾。大小姐坐上轿子,大家不在敲锣打鼓,而是迅速的往江儿班的原址赶。当江老爷去到那里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了,只留下一堆杂乱无章的脚印。他显然认为是家丁把他框了,回家的路上发现了一只和女儿花鞋相似的鞋子,和去的路上一样,依然没有在意这只鞋子,只想回家给这位胆大的家丁上板子。江老爷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的宝贝女儿没在家,以为是又去瞎逛便没在意,已经到了酉时,还没回家,这可吓坏了江老爷,派出府里全部的人出去找,却没想到小姐会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院子里。在江老爷急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一边的江大小姐却丝毫没有察觉,一直沉浸在爱情的海洋里无法自拔,哪怕脚底板血肉模糊,她在那时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觉得这是爱情的感觉。她看着他心爱的男人为她上药,这俊俏的脸庞让她迷恋。

也许这位大小姐就是男人的福星,一直默默无闻的戏班子竟开始好了起来,名声也开始慢慢变得响亮,可这个戏班子的名字太刺耳了,尖锐到刺破了江老爷的耳膜,沉浸在失去女儿痛苦中的江老爷,听到下人们在谈论“江儿班”这个昆剧班子,“说的也巧,竟然敢以小姐的名字取名,他们这戏班子八成也是要解散了。”下人们在杂七杂八的讨论着,江老爷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瞬间暴跳如雷,曾经的江老爷是那样的和蔼可亲,不论面对什么样的人,一副笑脸永远是挂在脸上的,当地的商人暗地里总是叫他笑面虎,下人也是知道老爷虽然生意手段毒辣,但对人还是很好的,可现在因为女儿的事儿,整个人都变了。

江老爷带着家丁前去闹事,闹到后台正巧看到了腻歪着的女儿和一个戏子纠缠在一起,气得他火气攻心,嘴角抽搐,眼前一黑昏倒在地。这可给他女儿吓坏了,对她父亲的来到又惊又恐,她爹竟然还倒在地上这更使她感到害怕,她虽叛逆,但也心疼他的父亲。她和她的丈夫把她爹送到了府邸,嘱托二娘一定要照顾好她爹。她知道如果江老爷醒来,第一件事一定是把她抓回来,再把她丈夫不是打死就是打残,对她来说要是选择起来,这对谁都太残忍了,但她实在是太爱她的相公了,只好舍弃了父亲,与相公去往他乡。她的相公也劝过她,她相公本就是个孤儿,虽对父母没有感情,但很是向往父母给他的爱,他不想拆散这俩父女的感情,但已经踏上离乡之路,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二人带着戏班子兜兜转转,一路辛苦,又赶上了改朝换代的乱世,实在是不好生存。但有主见的女人,带领她的丈夫来到了北平王都,班子赶路到达那里的时候,一切纷争都已经结束,但这一路虽有些收入,但实在太少,养活着十几口人还是很吃力的,他们一直在消耗自己剩下的积蓄。

本以为被士大夫带到家中,就可以衣食无忧,但中间也是几经波折啊,虽然钱挣得多但地位还是不高,在府里除了唱戏,其余时间根本就不敢抬头。兰花的奶奶怀着他的父亲,肚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大,就在她爷爷上台演出的那一天,她的奶奶要生了,但由于她奶奶每天都被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肚子里的孩子过于肥大,根本生不出来,稳婆也急坏了,但都只是干着急,兰花奶奶大出血,眼看着孩子和娘一个都活不下来了,兰花奶奶求稳婆用剪子豁开她的肚皮,把里面的孩子取出来,这可是稳婆这么多年来遇到的第一个要求,也是最不愿听到的要求。为了孩子,稳婆只能照做,一把剪刀在大小姐的肚皮上乱划,横一剪,竖一剪,肚皮已经被剪的血肉模糊了,直到把孩子拿出来,“哭了,孩子有哭声了,太好了,孩子活过来了。”稳婆激动的大叫着,她想把孩子拿给他的母亲看,可那时的母亲,早已在喊出那个请求的时候,就悄然无声地离开了人世,她是个伟大的母亲。

当兰花爷爷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虽然看到了像他娘子一样可爱的儿子,但当他看到自己的娘子倒在血泊之中,地上的铜盆里接满了鲜血,他哭了,哭得那样的悲伤,儿子的诞生喜悦早已被爱人的离世所掩埋,他脱下戏服,包在了自己娘子的身上,他不想别人再看到自己娘子的这幅模样,他娘子自己也一定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那时的容颜。雪白锦缎的戏服被鲜血染红了大半,还时常滴答下来几滴血水。他把她的妻子埋在了他们刚来北平时租的院子里了,她生前说过,“等有钱了一定要买个这样的院子,虽然不大,但花花绿绿的真好看,尤其是那棵柳树,我最喜欢了,也说不上来怎么喜欢,就是感觉有灵气。”她的男人早就偷偷记下了她说的话,等着攒够钱就买一个,现在钱已经攒够了,可是她却看不见了。男人把院子买了下来,把他的娘子埋在了柳树旁的大地里,愿清风拂过她的发梢,柳叶为她画上弯眉。

男人一直悉心照顾着,他们两个的爱情结晶。儿子也很争气小小年纪就展示出了唱戏天赋,但和他父亲不同,虎背蜂腰更适合武生的角儿,小小年纪就登台表演,也是赢得了台下观众的喜爱。

可谁知好景不长在啊,皇帝下令,不在允许官员在家里养戏子,为了抵制这种不良风气,士大夫也是以身作则,在皇帝刚说出这种话,还没下达命令的时候,他已早早把江儿班辞退回家。

兰花的爷爷可经受不了这种打击,他本就只是个唱戏的,没有太多城府,主见也没有多少,主心骨早已离世,他也只是苦苦支撑,现在戏台子都已经没了,他也撑不下去了,病倒在床,常常呆呆地坐在他娘子的坟头,看着柳树枝干随风摇曳,自己擦擦墓碑,眼泪时常止不住地往下流。最后自己终究还是走不出那道坎,永远地留在了他娘子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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