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夏天,我刚毕业,看着寝室里的同学都一个个陆续找到了工作单位,心头不免着慌,匆匆忙忙地与一家联系过的施工企业签了约。到公司报到后,旋即被公司派到了浙东沿海的一个小城市的项目部担任施工员。
这个公司在当时应该是属于没有改制完全的国有企业,项目部里除了项目经理、技术负责人、五大员等项目管理人员外,部分一线的操作工人,如汽车吊的驾驶员、铲车的驾驶员等也是公司的正式员工。这个跟现在的施工企业的管理模式有点不一样。现在的施工企业,除了项目管理人员外,机械、人工基本都外包了。
项目部是项目经理负责制,而项目经理本人是极严厉的,除了几个老资格的工作人员外,其他的人见到他都是噤若寒蝉--毕竟年终奖发多少都掌握在他手里。
但工地上的人工还是外包,一个理着平头的矮胖子包工头带着二十几个农民工承包了工地上的人工活。后来我听说,这个包工头是项目经理的外甥,一直跟着他干活的。
和所有的工地一样,这批农民工在工地干的是最苦最累,也是最没有技术性的活。一般如做模板的木工、扎钢筋的钢筋工、甚至搭设脚手架的架子工都算是技术工种,工资是完全不同的。而他们基本上是刚扔掉锄头就拿起镐头铁锹,做的都是些卖力气的苦活,属于杂工,工资也是最低的。
即使这样,他们最怕的却不是干活,而是没活干。如果遇到几天连续下雨开不了工,他们就会几天没有收入,坐吃山空。
我在工作的过程中,认识了很多农民工,其中有一个叫阿贵的农民工让我印象深刻:在他的同伴当中,他是唯一一个带着老婆来工地的。他身高一米七八左右,体格非常健壮,当然和他的同伴一样,因为常年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他也显得比常人苍老,我一直以为他已经四十多了,后来熟了我问他,才知道他才三十五岁。而他的老婆在工地也和他们一起干活。他们干一天算一个工,他老婆干一天算半个工。
那时候,江浙一带在工地上干活的农民工还是供大于求的,不像现在,工地基本上找不到四十岁以下的农民工了。他们的待遇也没有那么好,都是十几个人挤在一间狭窄的简易板房里。现在据说有一些大的、正规的工地都有夫妻房了,2001年的时候,这种待遇根本不可想象。
阿贵带着老婆,和工友们一起住简易板房明显不合适,于是他就和他老婆在未完工的桥梁下面居住,虽然三面通风,但至少“头有片瓦”,在浙东的春夏秋三季还是可以熬过去的。
有一次我吃完晚饭,在工地上溜达,到他那儿的时候,正好遇到他搭了土灶自己开伙,我走近一看,只有两个菜,一个是咸菜,一个是干炒红辣椒,他开了一瓶劣质白酒,一个人喝的正开心。看到我走过来,热情地邀请我和他一起吃,我微笑摇头。但是站在边上和他聊天,他说他有两个孩子,在家乡读书,成绩都很好,说到孩子的时候,他的眼睛如同所有的父母一样,是发着光的。
农民工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难免按来源地拉帮结派,因为接活或者其他琐事,经常争斗不断。而这些事情,包工头是不管的,除非是闹大了,才有人出来制止一下。大四实习的时候,我在某个高速公路工地上遇到这样一件事,两帮农民工为了抢洗澡的热水怄气,发展到团伙对峙的状态,再发展下去就是集体械斗的局面。最后,一个施工员跑出来,也不多讲道理,只是怒吼一声:“都特么的给我回去!”两帮农民工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慢慢地散去了,这让我对这个施工员佩服之极,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工程管理者都能做到这一步,这个黝黑、带着眼镜的看上去有点孱弱的施工员要在平时累计多少威信才能在这种一触即发的状态镇住这两帮手持钢管、榔头的彪形大汉们。这个工地虽然没到这种地步,但各种小摩擦也经常有,虽然能以他们特有的方式解决,但气氛总是非常别扭。
浙东沿海夏季多台风,那一年台风如约而至,大家其实也都见怪不怪了,但项目经理在傍晚到工地巡视一周,然后就对陪同的技术负责人大发雷霆。原因是一个开挖完成的基坑旁边就是一幢古建筑,极易在台风天因开挖的基坑倒塌。古建筑如果因为施工的原因倒了,这赔偿就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了,这也难怪项目经理暴跳如雷。最后的解决方案是:在台风登陆前,连夜将基坑内的承台浇筑完成,并用土将基坑回填好。
整个项目部都动员起来了,各个岗位的工作人员迅速到位,包工头也带着所有的农民工倾巢而出,准备浇筑混凝土。2001年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泵送商品混凝土,混凝土都是现场搅拌,然后靠小推车运送至基坑倾倒,用振捣棒振实。这一切全部都得人工完成,劳动强度可想而知,而且是在台风将至的晚上,先头的大风大雨已至,别以为是夏天,夏天晚上的雨仍然冰冷彻骨。农民工们穿着五颜六色的一次性塑料简便雨衣,在基坑周围几盏“小太阳”的灯光照耀下,在凄风苦雨中分几组拼命地运送、倾倒、振实混凝土,并且在初凝时间前将混凝土抹面完成。
项目经理也带着项目部的虾兵蟹将们在高高的基坑边缘督战,项目经理一手撑着伞挡风遮雨,一手指着基坑骂骂咧咧地亲自指挥:
“那边......特么混凝土倒那边,这里够了!”
“快,混凝土这里到标高了,赶紧抹面,抹好看一点啊!”
“灯,小太阳转过来啊,你特么那边都没人干活,还照着那边干什么?”
项目部的其他工作人员都站在他身后淋着雨呆若木鸡,只有包工头在风雨中的基坑里狼奔豕突,希望将他的命令化为行动力,而他手下的农民工也在项目经理的指挥下一个个神情紧张,疲惫不堪。
终于,阿贵猛然将手中的铁锹往基坑的泥泞中一扔,昂头对着项目经理怒吼:“你说什么说?你们只要看看就好了,你不知道我们在下面干活有多累啊.....”
其他的民工也都停下了手中的工具,昂头看着高高在上的项目经理。项目经理也傻了,自以为德高望重的他肯定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我在他身后,也没看到他什么表情,估计肯定是白里透黑。
那时候我还算菜鸟,根本不知道这种场面下面会怎么发展,望着站在泥泞的基坑中的二三十个愤怒的民工,我心头想的是:“他们不会冲上来打我们一顿吧?”
阿贵却开始讲道理了,他大声朝项目经理说:“生活我们会做的嘛,你这样东指挥一下,西指挥一下,我们反而不知道怎么做了......”口气中带着委屈,却也有服软的意思。
项目经理估计还没从打击中反应过来,他没有说话,而是拿出一支烟,在大雨中点着,吸了几口,对旁边的技术负责人交待了几句,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回项目部去了。
“继续干活吧......”旁边的包工头拍拍阿贵的肩膀。对老板的话,他还是听的,他们终于开始继续干活了。
凌晨两点钟,终于赶在台风登陆之前,将基坑的混凝土浇筑完成,消除了隐患。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我曾经担心项目经理会因此将阿贵赶走,但事实证明我的的确确就是菜鸟,过了一天后,项目经理已经好像忘了这件事情,在工地上还是指手划脚该骂就骂,根本没有受到影响。而阿贵也仍然安然地在这个工地上快乐地干着沉重而又没有技术性的活。
唯一的结果是,在那台风之夜的“揭竿而起”后,这个工地的民工似乎变得团结了,争吵摩擦少了,互帮互助多了,从他们对阿贵敬佩的眼神中,我意识到一个农民工的头领诞生了。
一个农民工头领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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