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第28届柏林园征文,所有内容均为本人原创
花知晓
赵彤管翻开一本书,一根干枯的花枝突兀地映入眼帘。那花带着泥垢、鲜血、硝烟,夹在光滑的书页中,难以忽视,格格不入。她回首望向镜中,一恍仿佛回到几十年前,小镇方圆覆满白雪,正月时节红灯满街,四合院里人声喧哗,爷们姨太嬉笑怒骂。她穿暗纹滚花边小袖衣,头发挽成盘髻,莲步轻移,款款而来。
凉茶尽
二月时节,雪压梅枝,霜花成结。赵彤管斜倚在小几上看账本,身边的丫头为她披上一件大髦,又添了炭火换了茶水,才轻轻掩上房门退了出去。赵彤管将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对不上的账却是七七八八。她轻声一笑,对着窗前架上的鹦哥道:“那些人只怕是都把我当你耍呢。”那鸟扑棱棱飞了起来,扇了扇翅膀,盘旋几下落在红木桌的一个小角上。赵彤管望向窗外,天色已是大亮了。
绕过回廊,便到二房,一路上来来回回的丫头小厮皆是谨言慎行,规规矩矩地行礼:“大小姐安。”
赵彤管也不说话,只略一点头,端的是好大的架子。
进了房门,便有小厮端上热茶,赵彤管没有接,那小厮只好讪讪说:“二爷马上就来。”屏风上描龙绣凤,书格上名画古玩,这屋子里没有一处不透着精致。赵彤管淡淡道:“二叔好兴致。”画音刚落,赵二爷便进了门,他几步跌坐在软椅里,笑道:“说笑了,管管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赵彤管端起那杯茶,拿起茶盖,轻扫杯沿。“二叔那账本,怕是有些问题。”
赵二爷搓了搓手,看左右没人,才倾下身悄声道:“你怕是不知道,最近不太平,镇子里进兵了,太爷他们唯恐见面礼不重呢。”
赵彤管心里一惊,面上却是不显,甚至带了些浅笑了,她慢慢放下茶盏,黛眉长敛,温软道:“原是这样,是我莽撞了。”
凉茶已尽,寒意彻骨。
初雨歇
几日春雨连绵,天气渐渐回暖,柳线泛绿,草叶吐青,整个赵家宅院都晾晒在和煦的暖阳中。
赵彤管没再过问账本的事,甚至放松了对几处别庄进项的管制,一时之间几房人人喜乐,甚至连太爷都一反常态夸赞她处事得宜。赵彤管一笑而过。
这日清晨,几个丫头忽然跌跌撞撞跑进院子,冲赵彤管惶惶道:“大小姐,前院……前院……您快去看看吧!”
前院人声嘈杂,几个家丁正围着一个人。草木灰染的土布裹在他身上,他背影挺拔,生气勃勃,整个人仿佛刚从草里从土里走出来一样,裹挟着清晨湿润的空气,沾染了旷野草木的清香。那人一回头,拨开人群向赵彤管走来。
“赵同志。”他这么叫赵彤管。
寒意初歇,群山化雪,那插在他枪管里的花枝,颤颤地,颤颤地,探了个头。
正是一年好时节。
山花漫
来人姓周,单名一个七,他把一个信封塞给赵彤管,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赵彤管拿手指轻轻一捻,讥诮一笑。
待到赵二爷看到信封里的银票,整个赵家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几房齐聚皆是面容惨淡,惶惶不安。赵家在这镇子定居几百年,上至明末卖货走街巷的先祖,下到清朝科举中秀才的太爷,都怕是没遇见过送礼送回自己家门的状况。管事之间互相推诿,都言是对方犯了新来军爷的忌讳,哥儿姐儿话里有话,掌家娘子也是步步机锋。大家互揭短处,揪扯黑幕,闹了个没脸。赵彤管置身事外,权当看了场猴戏。
“阿管,”太爷撑开了眼皮,那双浑浊的双眼一一扫过在场众人,“明日你亲自走一趟。”满室寂静。
再见周七,他正拿着花枝逗蛐蛐儿,乍见赵彤管走来 ,他赶忙站了起来,却见赵彤管不说话,只含笑看着他。周七慢慢地、慢慢地涨红了脸。“赵同志……”他挠了挠头,却发现自己手里还揪着一枝野花,他的脸更红了。“赵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周七茫茫然抬头,良久才呐呐言:“好名字。”
赵彤管噗嗤笑出了声。
依着周七他们的规矩,那张银票最后还是回了赵家的大门。可自那以后,赵彤管常常出现在小镇,周七背着枪在前面走的兴兴头头,赵彤管在他身后走得端端正正,那少年在前面穿枝拂叶,逆光而行,仿佛一个人带来了盛夏与清风。
“赵同志……”周七一路跑上山坡,“政委想让你看看这本书,”他顿了顿,又极其艰难地接了下一句:“我也想让你看看……”
赵彤管既惊又喜,她把书接过塞进衣袖,见周七又一路跑下山坡,山花齐曳,随他而舞。
“赵彤管 ,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夜幕深
赵彤管刚跨进门,就见赵二爷刚从正房出来。迎面相见,赵二爷只见那袖口里的书露出一个共字,还有一柄鲜红的镰刀。
瞳孔一缩,赵二爷仓皇道:“管管,你……”赵彤管回头,面色微红,眸子清亮,整个人沉浸在未知的喜悦里。赵二爷喉间一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嗯?”
“你今年二十有三了,是个大姑娘了……”赵二爷扭过头,不再看赵彤管的袖口。
赵彤管脚步一顿:“难为二叔还记着。”
再无言。
当夜各房齐聚,定夺赵彤管的婚事。
窗外一片昏暗。
赵彤管想起自己十七岁那年,夜也是这么黑,天幕太远,看不到星星。她在灵堂跪了一夜,第二天走出房门,作为长房长孙执掌赵家大权。雷厉风行,手段凌厉,打压奸猾,提拔新人。三年后,整个赵家见她都心服口服地叫一声大小姐。那时她对太爷既尊且敬,直到有一日,她进后厢房取一件东西,忽听两人低声秘语。
“……是管家的一把好手,只可惜了是个女儿身,赵家,还是要看你的……”“……父亲您说的对,管管她终究是要嫁人的……”阳光倾泻一地流金,赵二爷赶忙敬上一杯热茶,太爷拍拍他的肩。
父慈子孝。
赵彤管掩上了后厢房的门。
“要我说,顾家少爷就不错,还与祖上沾着亲……”赵彤管恍然回神,只觉得这房中逼仄,空气黏稠,是一刻都待不得的。她走出了房门,越走越快。夜幕无星,冷月无声,只有她自己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回响在这黑暗狭窄的巷子里。她甚至不顾一切的跑了起来,仿佛身后有只噬人的恶兽。
“大小姐……”赵彤管猛然停了下来,一个下人惊疑地看着她。
是了,终归,她是姓赵的。
赵彤管看向赵家大门,那里是一片黑黝黝的空洞虚影。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回了院子。
已无退路。
终将尽
赵彤管即将出嫁,先请喜神后游街,广撒喜糖邀四邻。大家都言赵家大喜,整个镇子也沾了喜气。
周七进门,赵彤管正在试穿嫁衣。凤冠挽乌发,胭脂点绛唇。腰缠吉祥绦,手腕系红绳。上装描金凤,襦裙绣龙腾。对镜画峨眉,所嫁非良人。
镜中人凤冠霞帔,正是新嫁娘的好模样,一身正红,堪堪映衬着早上微薄的霞光。
“好看吗?”
“好看。”
“我成婚那日你会不会……”
“不会。”
周七转身就走。
又过几日,忽闻炮声,日寇侵城,小镇被困。满城的人们慌了手脚,匆忙逃出去的也被抓了劳工。赵太爷端坐正堂,喝止乱成一团的赵家众人:“像什么模样,蕞尔小国何敢犯我天朝……”他倏忽住了口,此时早已不是清朝的年景了。
婚礼进行得混乱,满座凄然。忽见有人抬上一人,血肉模糊,早看不清是什么模样。
“快跑吧,那些兵和日本人打起来了,这人就在赵家门外,定是来送信的,快跑啊……”赵彤管蓦然回头。
那枪管里的花枝颓然垂落,染了触目惊心的红。
赵彤管猛地向前一扑,她手腕上的镯子发出哐当一声脆响,那不知传自哪个年代的老物什在血泊中成了一堆残片。
她衣冠不整,发髻散乱。
她抓住那杆枪,站了起来,走出房门。
她一步也没有回头。
赵同志,赵彤管想,她总算不再是赵小姐,而是成长为一位赵同志。
后来,赵彤管随军北上。
再后来,战争胜利,全国解放,她得遇良人,嫁人生子,余生顺遂,平安喜乐。
此事无人闻,唯有花知晓。往事已如尘,付与说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