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逋是以“梅妻鹤子”之名飘逸于世间的。
这是一个真正的隐士。布衣求见,他微笑;名士求见,他微笑;天子求见,他亦微笑。“天子呼来不上船”——他说:“荣显,虚名也。供职,危事也。怎及两峰尊严而耸列,一湖澄碧而画中”。
于是,一湖的清风明月映照着一个清雅淡泊的隐者。
直到再读《长相思》,才发现林逋并非情淡之人。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透过“君泪盈,妾泪盈”我们看到了两颗在红尘中挣扎的内心;“罗带同心结未成”,暗示了这是一场爱情的悲剧。
那么,是什么样的女子让林逋牵挂了一生,以至于终身未娶,以梅为妻?
这一定是一个有着梅花风韵的女子。
林逋最有名的诗句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这两句写梅花,不是写姿态,而是写香气。疏疏落落的梅枝,纵横交错,映在清浅明澈的池塘中。这是水中的梅影,摇曳多姿。在黄昏的淡月下,飘散着缕缕清香。
写梅花,也是在写女子。并且是女子中的极品。就像传统的中国画,你看不到女子的眉眼,只看到一个背影,就觉得极美;色是可以画出来的,但是比不上香留在心里。
所以,林逋心中的这个女子是以神韵战胜了时光和岁月。
冯唐在《说女人》中谈到过女人的三把刀:
第一把是形容,“形容曼妙”的“形容”。
比如眉眼,眉是青山聚,眼是绿水横,眉眼荡动时,青山绿水长。
第二把刀是权势。
如果姑娘说,我是东城老大,今天的麻烦事儿,我明天替你摆平了。
姑娘在你的心目中的形象,会不会渐渐高大?
第三把刀是态度,“媚态入骨”的“态”,“气度销魂”的“度”。
态度是性灵。态度才是才情。
林逋写的梅花是和女子的姿态融在一起的,写的就是梅花的态度,女子的态度。所以才如此打动人心。
打动人心的还有那么悲剧的结局,古诗十九首中有一首叫《涉江采芙蓉》,有这么两句:“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读之令人断肠。林逋的故事里,也是一样的“同心”,一样的“结未成”。内心的忧伤岂可平息?穿越时光的尘埃,我们甚至可以看到:一个白衣翩翩的士子,伫立在江边,看着起伏不定的江水,努力平歇自己比江水起伏更大的忧伤,然后悠然长叹着:江头潮已平。
张岱在《西湖梦寻》说,南宋灭亡后,有盗墓贼挖开林逋的坟墓,只找到一个端砚和一支玉簪。
那么,这支玉簪一定是女子留下的定情之物了。一直到生命的尽头,林逋还让这支玉簪陪着自己走向另一个世界。可谓是超越三界:灵魂中,九泉下,梦境里,方能相逢!
因为罗带同心结未成,所以终身不娶以示忠贞。这样的男子,是世间多少女子追逐的梦。因为这个世间太多“痴心女子负心汉”,像那杜十娘绝望到了极致投江自尽了,李甲还乐得风流快活。痴心的男子太稀有了,林逋便被后世屡屡赞于笔端。
但是有没有一种这样的可能: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呢?或者是,他爱上了那个痴情的自己?
《雷雨》中的周朴园,年轻时爱上了侍萍。在侍萍“死后”的岁岁年年里,他珍藏着侍萍的照片,保留着侍萍以前的生活习惯,对现在的妻子冷若冰霜,那个叫“萍”是女人占据了他生命里所有的思念。但是,当侍萍并没有死掉,并且以老妈子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立刻变了颜色。
你说他爱的是侍萍吗?
不,他爱的是自己。爱的是那段青春,爱的是青春那段岁月里那么美好的自己。
像林逋这样的男人,大多都很执拗,他在过去的记忆里寻找存在感。在对伊人的思念里贪恋着自己“痴情”的形象,同时又在现实世界里逃避这人生的喜悲。
他在以这种逃避的方式获得一种心灵上的纯净感和道德上的优越感,以此与这个世界来抗衡。在越来越贪恋这种感觉的同时,也放弃着对美好现在与未来的追寻。
这类人根本就是情感上的懦夫!无力把握过去,更无力抓住未来!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让妾泪盈,因为那么美好的女子面前他都错过了。然后,再沉浸在悔恨与绝望中度日。
在对待逝去感情的态度上,苏轼做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苏轼一生一共有三个妻子,第一个妻子叫王弗,和苏轼情投意合,在王弗死了以后,东坡在她埋骨的山头亲手栽下了三万株松苗。后来又写下了让所有人读起来都潸然泪下的《江城子·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但是,苏轼并没有因此终生未娶,他后来又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闰之了。并且对王闰之也很好,立下了“生则同室,死则同穴”的誓言。
在王闰之死后,苏轼又娶了说“先生一肚子不合时宜”的知己王朝云。在苏轼暮年流放的岁月里,二人一直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可以说,苏轼的人生里,对每一份感情都是投入的。但是,他并没有因为新欢而忘了旧情。也没有因为旧情就不接受新欢。只是,每一次都投入地做自己。
这,相对于那些固执地在自己世界里不肯出来的男人会更通达一些吧?
所以,不要爱上林逋这样的男人,在相爱的岁月里,他太懦弱,面对最爱的眼前人,他不以最努力的态度争取,往往在世俗的道德枷锁里,在旁人的横加干涉里,无视女子的眼泪,让幸福转瞬即逝。
在失去爱人的岁月里,他又太自私,以隐士之名逃到红尘之外,在自己的桃花源里自得其乐,怀念追思自己的情怀。
殊不知,一个女子所要的,是相爱和拥有时的那份温暖,而不是别后无穷无尽的相思。
林逋,如果你的梅妻是她,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