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家史,是我奶奶口传下来的:
我爸爸3岁(爸爸生于1911年、辛亥革命、清宣统三年),我姑姑5岁,我爷爷去世了。家里一贫如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当时住的一间土房还是租的,就连我爷爷的入殓棺材,都是我奶奶抱着我爸爸,挨家挨户磕头求帮,才给我爷爷打了一口薄皮棺材,好不容易才入土下葬。
爷爷名讳是赵永俊,从小随太爷爷(名讳赵玉)一家人,由山东登州府北赵各庄(现在是山东省蓬莱市登州镇赵各庄)逃难到东北,蓬莱是八仙过海的地方,不知道八仙过了海去哪儿,反正他们没有给蓬莱靠海的小村,带来幸福,枉费百姓的一片良苦用心,为他们修了那么巍峨的蓬莱仙阁。人多地少,天灾人祸,逼迫我的祖辈流离失所,也像八仙一样过海了。漂泊流落到辽宁省八角台西佛镇。奶奶说,我祖太爷赵玉带领三个儿子举家集体逃难的,因为饥荒,或许因为摊上了官司。他们漂洋过海,先到了大连,后来到了沈阳。准备北上时,走散了一股人,为了找到他们,祖太爷带领另外两股人,在沈阳周边,一边给地主干活一边找,最终也没找到,祖太爷爷祖太奶奶也相继撒手人寰,我们这两股就流落到了台安。多少年后,才把祖太爷爷祖太奶奶的遗骨背回老家----赵各庄安葬。
当时几户穷本家,都会吹唢呐,就一起组成一个鼓乐班子,给别人家婚丧嫁娶吹吹打打,挣几个小钱,养家糊口,艰辛度日。旧社会,鼓乐班子是下九流(一流巫、二流娼、三流大神、四流梆、五流剃头、六流吹手、七流戏子、八流叫街、九流卖糖),只比唱戏的、讨饭的、吹糖人的好那么一点点。无论是大户家还是小门小户办事情,鼓乐班子是不能进院里搭台子的,一律在大门外,靠墙边搭个席棚。夏天任风吹雨打,烈日曝晒;冬天寒风刺骨,在棚子里燃起一堆火,烟熏火燎,再吹喇叭,呛得咳嗽不停,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吹喇叭的人是很难长寿的,我爷爷不到三十岁就死于肺病,那是1913年。赵家鼓乐班子一直到1960年,传承人才没有了。
我父亲是最早离开鼓乐班子的。我奶奶讲:我爸爸八岁的时候,跟着我本家二爷进了赵家鼓乐班子,学打小钹。一天,正赶上下大雪,三更天就到20里外给人家娶亲,天黑,雪道,路滑,天寒,迎亲的人们冻得都坐不住车,在地上跟着喜车跑。所谓喜车,就是三套马车,最好全是红马,大车用苇席围成一个蓬子,篷子外面包上红毯,再在两侧,挂上铜镜。我爸爸坐在大车的后边,连冻再饿,又害怕。等娶亲的车到了新娘家,才发现我爸爸丢了。人们打着灯笼大呼小叫,在一个下坡路上找到了我爸爸,已经不省人事了,抱回家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我奶奶哭得死去活来,从那以后,我爸爸就离开了鼓乐班子,从此,我们这一支就再也没有人干吹喇叭这一行了。
奶奶是一个很要强的人,爷爷去世后,她带着年幼的我爸爸和姑姑,经人作保到沈阳一家商号当保姆,这家人家是西佛老户。给人家洗衣打扫卫生,直到我爸爸八岁的时候才回西佛,仍然租房住。
爸爸离开鼓乐班子后,托人到达牛录镇陈家,学做面食点心,爸爸大约11岁那年,他从小营养不良,个子又矮又瘦,蒸点心的大锅又高,笼屉又沉,一次他站在锅台上,和另一个学徒工抬笼屉,没拿住,一下子手被热气烫了。在家养了半年多,手上落下一个大疤。
爸爸12岁那年,由我奶奶在沈阳当保姆的那家主人担保,到黑山县新立屯一家商铺当学徒,就是站柜台。商铺主人是西佛镇大红旗人,叫朱老星,可能看在担保人的面子或许是同乡的缘故,对我爸爸这个小学徒还是有所照顾的。爸爸个矮,站在柜台里就露出个小脑袋。主人特意给他打个木凳,有时让他扫地打水,跑腿打杂。我爸爸是个很能吃苦的人,又很聪明,14岁出徒,就可以独当一面了,16岁成了这家商铺的管账先生,开始管理商铺的财务。一到年终岁尾,我爸爸就骑着毛驴,四处要账。由于他小,周围的人都知道朱老星家有个小掌柜的,有时就会故意考验他,拖延还钱。我爸爸聪明伶俐,巧妙对付大人的故意玩笑,很得同行的赏识,结果年年账满钱齐,很受商铺老板的嘉许。
这里生意越来越好,后来听我爸爸讲,新立屯离内蒙近,往西北过了阜新、八家子就是库伦旗,往西走过了哈尔套、四堡子就是科左后旗。新立屯是一个汉、满、蒙、回等多民族聚居区,又是一处货物交易集散地,是内地与内蒙的交通要道。
每当入冬,白雪皑皑,内蒙大草原盖上了厚厚的白被,牧民们一年的生活用品,用得差不多光了,又是年关时节,牧民们要用草原上一年的收获,换回下一年的衣食用度。
春节来临时,蒙古牧民就赶着成群骡马牛驴,一大车一大车的拉着羊皮、牛皮、狐狸皮、獾子皮……还有活羊,皮鞭子、笼头、马鞍、车套……还为商家老板拉来奶酪、酥油茶、狐狸皮围脖、羊羔皮袄……用这些东西,换回他们一年的生活用品。他们是成群结队来的,一个个黑红脸膛,五大三粗,愣头愣脑,几十号人摇车大辆,前呼后喊的走进一家家商铺。商家极为热情,把蒙古客人,安顿好住宿,然后大鱼大肉,烈酒浓茶,款待客人。这时主人是可以不必相陪的,他们尽情地吃,尽情地喝,尽情地唱,尽情地跳,直到他们自己把自己灌得得酩酊大醉,横七竖八地和衣而卧。。
商家主人把大车上的货物卸下来,再给他们装满一车车,商家的货物:布疋、白面、豆油、纸张、煤油、茶叶、烧酒、木炭、火柴……还有针头线脑、锅碗瓢盆、麻绳铁钉……还有孩子的小玩具、小鞋、小帽、小糖球、花生、瓜子……更少不了给蒙古头人,王爷的礼物:上好的红茶、浓烈的高粱酒、精致的上杂拌下杂拌的高级点心,还有给他们福晋的绫罗绸缎、扑粉雪花膏、花手帕绣荷包、烟袋嘴烟袋锅、针头线脑、小剪刀扣耳勺……来多少车就装满多少车,越满越好。一切准备停当,他们在这里呆上五天八天,在大街上逛逛,再给老婆孩子买点杂七杂八的物件,再喝一次酩酊大醉的酒,对主人的款待千恩万谢,看着一车车满满的货物,说不尽的心满意足。大鞭一甩,“啪”清脆一声,响彻长空,一片尖叫—“驾”,这几十号人马扬长而去,渐渐消失在茫茫的西天的原野里,这般热闹场景明年还会重现。
蒙古人是十分朴实憨厚的,他们拉来的货物、赶来的牲畜,从来不问值多少钱,能换回多少东西,只要把他们的所有的车装满就高兴,越满越好。
他们回到草原后,一年的游牧,一年的交往,如果这一年底,他们没有再来你的商铺,那就是你骗了他们,不但他们不来,就连他们王爷的下属的所有部落,都不会再来。我爸爸在朱老星家当管账先生,一干就是七年,生意红火的让同行眼红。
我小时候,爸爸对我说,不要以为别人都是傻子,越老实巴交的人,越要以诚相待。“生意人诚信是命,缺斤少两是孽,公平交易能挣到钱是能耐”。这句话是至理名言,不只是商人的哲理,也是人生的真谛,是我一生做人处事的座右铭。
我姑姑15岁那年,我爸爸在新立屯学徒,奶奶领着姑姑在西佛镇租一间房住,帮人缝补衣服,洗洗涮涮,迫于生活把姑姑嫁给了湾子里老何家,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人家,我的姑父叫何广如。这是我家后来搬到湾子里的直接原因。
湾子里本来是何家的地盘,我们那里叫坐地户。前街东头几户何家,年长的叫何振达;西头住着四家何姓,是亲哥四个,大哥叫何连治。后街东边住着三户老何家,大哥叫何振方;西头住着五户何家,其中有一户就是我姑父家,掌门人叫何连喜。“连”字辈是“振”字辈的祖父辈,所以人们称西头何家为老院子。他们的坟茔地在一起,是一个祖坟。
我爸爸20岁的时候,手头有了点积蓄,又恰巧湾子里前街西头老何家搬家,要卖房子,我姑父做主,就把那石头底砖带的三间房买下了。从此湾子里就有了外姓人。后来有了周家,杀猪屠夫周玉武的儿媳妇是何振春家的姑娘;有了杜家,杜家老太太是何家的老姑奶奶;再后来搬了李家,又住进了智家、陈家、刘家,付家,都是沾亲带故来的。
我妈妈是1918年出生(民国七年),14岁到我们家的,是童养媳,比我爸爸小7岁,16岁和我爸爸成亲。我姥家姓付,姓不符实,家很穷,人口又多,我妈妈是老大,姊妹兄弟八个。无房无地,住在地主的场院房里,靠给地主扛活度日。我大舅8岁给地主家放猪,我姥爷一辈子给地主家在辽河两岸当船工,为过往行人车马摆渡过河,平时是不收费的。船是地主家的,每到冰封雪地的季节,地主就派人到各村收过河费,我们那里叫河粮,主要到有房有地的大户人家收,小门小户是不去收的,其实普通人家也很少过河出门。
我姥家住的这个小村叫通江子,紧靠十年九涝的辽河。当年辽河的水域十分宽广,主河道水深可达七八米,行船自如。辽河两岸的物资,集中在这里,用船运到营口。主要是大豆,辽河沿岸地势低洼,盛产一种抗涝的黑豆,运到营口去榨油,豆饼做牲畜的饲料。听说,豆饼日本人收购,运回日本再加工,还能榨出不少豆油。还河运高粱,营口那里有烧锅,用高粱来酿酒。把大豆、高粱还有一些小杂粮,装上大船,顺流而下到营口。船返回时,装满日用杂货及海产品:火柴、煤油、烧纸、布疋、鞋帽、油盐酱醋茶,毛虾、海带、镰刀鱼、黄花鱼、骚魤子、偏口、红娘……一年里最忙的时候,是夏秋两季,我姥爷每年下营口去十次八趟的,回来时会为我们带几个海螺、贝壳等小玩意,也顺便给我舅舅姨姨们,买双洋袜子什么的,从来没给姥姥买什么物件,也许我们没看见。
通江子归台安县管辖,前清时台安叫八角台,归新民府。村子就一条街,稀稀拉拉绵延5 华里,只有几户住在辽河大堤的外边,地势较高的地方,那是有钱人家,大多数人家住在辽河大堤里边,自然是穷人了。我姥家就住在大堤里,站在房顶上就能看到辽河,夜晚可以听到,辽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这里几乎年年被水淹。
一直到解放后,1952年辽河在通江子北地决口,通江子全村被洪水淹没。在政府帮助下,重修辽河大堤,我姥家才搬出堤外,重建家园。
辽河的对岸,就是辽中县的付家屯,离辽中县城15华里,那里是我姥家的祖居地。对岸这两个村子虽然隔河相望,来往要靠行船,但没有挡住交往的频繁,沾亲带故的很多。老人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个年代,辽河是放任自流的,河道滚来滚去,造成河东的人家去河西种地,河西的人家到河东去收获。两村相安无事,和睦相处世世代代。
因为家穷,姥姥就忍心把14岁的大女儿嫁出去了。当时我家经济稍好些,那年爸爸21 岁,在新立屯商界也小有名气了。姑姑已经出嫁,爸爸常年在外,奶奶和妈妈相依为命,奶奶待我妈妈胜似亲闺女。那时家里也算不愁吃穿了。姥家很穷,我奶奶不时接济些钱财,但也有限,我们家当时也不是很富裕。后来,爸爸以我的名义,在通江子,买了20亩地,让姥姥家种。解放后,地划在我姥爷名下,为此,我姥姥家,定为贫农,如果没有这20亩地,他家就是雇农。
提起奶奶,周围十里八村的无人不知。
奶奶1891年出生(光绪十七年)家里有八个兄弟姐妹,奶奶老大,下面有四个弟弟,三个妹妹。人口多,土地少,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
我记得大舅爷叫刘魁,高个大嗓门,会使唤牲口,一流的大车老把,苦奔苦曳一生,1947年解放时划成中农。
三舅爷叫刘驰,个不高但长得敦实,说话总是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发家,对子女总是骂,没有好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面孔,日子过得贼细,很少吃高粱面饼子,怕剩下家人吃,白白浪费粮食,偶尔有剩下的,他都藏起来。后来日子过好了,忙时也雇几个短工,他给短工吃干的,家里人却喝稀的,伙计吃水煮盐豆,孩子老婆却吃咸菜,他对雇工吝啬,对家人更抠。一天和儿子生气了,大呼小叫不过了,自己跑到西佛街里,吃碗豆腐脑,两张煎饼,回家里磨磨唧唧的,后悔个两三天。我奶奶看不惯她这个弟弟,常常数落我三舅爷,“刘驰啊,你不缺吃不少烧,干嘛那么抠”。解放时,他家有土地百亩左右,定的成分是富农。
二舅爷叫刘忍,这位老人受穷一辈子,西佛镇三、六、九是集市,他每到集日就到粮食市场给人过称、打斗(那时,称粮食用斗,一小斗大约15市斤,一大斗大约50 市斤),剩下点粮食回家度日。没有土地,解放了他家是雇农。可是他那一儿三女,个个聪明,儿子在长春当过日本翻译,英年早逝。解放后大女儿刘希琴参加抗美援朝,后来在兴城一所军队医院当护士长,另外两个妹妹也相继参军。后来二舅爷二舅奶到城里享福去了,无疾而终。
老舅爷叫刘会,个子不高,极为精明,能说会道,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在集市上当经纪人,专门交易牲畜,过着平平的生活。
几个姨奶都没有名字,记得二姨奶嫁给王姓就叫王刘氏,三姨奶嫁给谁家我记不得了,老姨奶嫁给老徐家。
人们都叫我奶奶老三太太,我爷爷大排行老三。人们对她赞誉有加,一提起湾子里赵三太太,个个竖起大拇指:“那真是不容易,寡妇失业能把三岁的儿子拉扯成人,可敬可敬”。我奶是个儿热心肠人,她会接生,我们那里叫拣小孩,当年西佛镇十里八村,谁家要生小孩了,都来请我奶奶。她还会看个小病小灾的,谁家大人孩子有个头痛脑热,就让我奶奶看看,拔拔罐子,刮刮痧,出点汗就好了。她还有点迷信,说这个病人撞上了死去的爷爷了,那个不舒服的病人被黄皮子迷上了,她就拿几张烧纸在病人身上转三圈,烧掉,有时病人居然好了。奶奶还会用鸡蛋立在镜子上,嘴里不知叨咕点啥,给人送鬼神,其实就是安慰人的,可是我奶奶是很虔诚的。
有一点是我奶奶最可贵的,无论谁家生孩子去接生,还是给人看病,从来不收钱,一分不要。她的口碑极好,为了感谢她,不少大人认她干妈,小孩认她干奶奶。我奶奶走在西佛街里,总会听到有人叫妈妈、叫奶奶。有时奶奶领我上街,她在街上一走,几乎个个打招呼,对我奶奶笑脸相待。卖菜的、卖鱼的、卖肉的---总是拿些往我奶奶手里塞,我奶奶头也不回的拉着我就走,一边走一边对我说:“孙子,别人的东西,咱不能要”。是的,这句话我记着一生,做人就应该:“别人的东西,咱不能要”。
我刚懂事的时候,奶奶也就40多岁,她极爱干净,头发梳理的光鲜,我记得她有一个洗脸铜盆,浸泡着榆树皮,黏黏的,奶奶用来抿头发。她衣服总是干干净净,板板整整,穿带大襟的长衫,裤脚扎得立立整整。我奶奶唯一缺陷是小脚,缠足。真是三寸金莲,小鞋尖尖的,走起路来,总是不大稳。但奶奶走路还是蛮快的。奶奶告诉我,她年轻时,去沈阳当保姆时,曾经从西佛徒步走到沈阳,那是夏天,从早晨蒙蒙亮,走到太阳压山,到了沈阳,算起来一天时间走了200多里啊。我长大后,往返于台安沈阳几百次,从来也没有徒步走过这么多路。
奶奶常常对我说,她最高兴的事,是大家对她好,一个孤儿寡母的家庭,有人帮衬着不容易。她最幸福的事,当然是有个有出息的儿子了,这就是她最大的成就,逢人便说,“我没有白守寡”。本来就和善慈祥的奶奶,就更加笑容可掬了。那心满意足的样子,常常写在奶奶的幸福的脸上。
我的童年是在奶奶的呵护下长大的,准确地说,是在奶奶的被窝里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