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是冲着那一跪,去看电影《百鸟朝凤》的。看完电影,我还是搞不清制片人是为了什么跪下?
如果是为了电影推广,跪的不值;
如果是为了炒作唢呐,跪了没用。
唢呐艺术发展不顺,不是听众的喜新厌旧。吹唢呐的人可能搞反了一个关系,到底是唢呐需要听众,还是听众需要唢呐。换句话说,到底谁是需求谁是供应。
不是说吹唢呐的人看不起听众,而是不愿意为了听众的需求去创新、去融合、去改变,总希望“以不变应万变”,死守着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不思考也不在乎现在的听众到底要什么。
拿《百鸟朝凤》来说,唢呐作为一项艺术的传承,充满了不可改变的基因。理由有三:师傅的权威,徒弟的愚忠,格局的自我设限。
师傅的权威,这是模式带来的问题。现代教育中,老师依托的是标准化、公开化的知识体系,所有的知识点都是现成且无保留的,学生要做的是掌握这些知识再创造出新的知识点,然后社会会通过金钱或名誉对他的奋斗成果予以肯定和激励。
比如西方科学家在取得一项伟大创造发明后,要么申请专利通过提供有偿使用的方式赚个盆满钵满,要么无偿公布所有的研究过程去竞争诺贝尔奖以求终身荣誉。而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将自己融入到一个与他人协作的全球化网络格局中,其本质是开放的。
但师傅教徒弟却完全不同,它是把个性化的“诀窍”密传给特定的人,而且往往是单传,这是出于避免门户被分立的需要(会的人多了,必定会出现纷争),因此它本质上是一个封闭的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师傅的重任不是争名夺利,而是要找到继承人将衣钵传承下去。
因此,师傅对徒弟而言,必须有着皇帝对草民般的权威,所有的指令也有着圣旨般的神圣。没有控制,老祖宗的技艺极有可能被徒弟的自行其是改的面目全非,传承也将沦为一句空话。所以,师傅的权威背后其实是三个字,不许改。
由此得出第二个推论,徒弟必须无比忠心,或者说必须表现得无比忠心,才能顺利接棒。徒弟是绝对不容许质疑师傅的,必须亦步亦趋、按部就班地跟着师傅一板一眼地学,所有的思考必须在师傅允许的范围内,绝不允许自行命题。因为传或不传、传多少、怎么传,完全由师傅说了算,可谓百分百控股。而且师傅在教的时候,还在继续观察和考验徒弟,但凡有一个坎没能让师傅满意放心,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之东流。《百鸟朝凤》中的大徒弟天资聪颖,显然高过男主角一头,可就是因为关键时刻只顾逃命而丢了唢呐,被师傅砸了继承的衣钵。
这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忠心发展到后面,必然演变成唯唯诺诺、对错不分、囫囵吞枣的全盘接受。这样的传承,固守远远超过了精进,徒弟哪怕能百分百地继承了技艺,要想突破根深蒂固的观念,在心里上也要承受巨大的压力。影片的后半段,唢呐逐渐被西洋乐取代,已经承接衣钵的徒弟思考的不是如何改进唢呐的表现方式,而是为了诺言继续不做任何改变的坚守,结局只能是习惯性失败。
如果说前两点只是人的偶然因素,那么第三点则是大部分传统技艺没落的根本原因——格局上的自我设限。影片里师傅教徒弟是不教乐理的,甚至连乐谱都没有。打开那个尘封的箱子,里面大小唢呐十几把,却没有一张乐谱,所有的“软件”都在师傅脑子里。因为没有曲谱,所以徒弟只能围着师傅转,众人要听也只能由着师傅的心情,这才是师傅的荣耀与价值所在。这种相对封闭的教学,固然可以让徒弟毫厘不差地得到师傅的真传,但也丧失了日后再进一步的可能性。徒弟只知道怎么吹,却很难知道为什么这样吹;只希望吹得最接近于师傅,很难奢望能吹得比师傅更好。师傅的水平成了徒弟的上限,徒弟最多和师傅打个平手,搞不好还要打个折扣。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师傅还是徒弟,在取得当地的普遍认可后,就开始唯我独尊、固步自封。他们再也不关心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变化,守好“一亩三分地”的小农意识开始抬头。葬礼上的唢呐曲,也许是几代甚至十几代都不会有变化。没有精进的欲望,仅剩正统的名望。
其实,葬礼与唢呐,说到底是需求与供应的关系。明面上看,葬礼需要唢呐;实际上,葬礼需要的是表达葬礼需要的哀乐。在长达几个世纪甚至更久的竞争中,唢呐打败其他乐器,成为丧乐的领头一哥,这给人造成了丧乐必用唢呐的假象。随着国门打开,新的乐器及其演奏方式挺进中原,在新一次的竞争中,历久不变的唢呐曲输给乱哄哄的海派西洋乐,并非偶然,而是宿命。
片中,百鸟朝凤是唢呐的巅峰之作,可所有的巅峰只是相对的。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间,你是巅峰;换一个地方、换一个时间年,也就个山丘。
可惜了男主角,辛辛苦苦十来年,才发现巅峰只是一个山丘。越了过去,那儿还无人等候。
顺便说一句,我最喜欢的二胡演奏不是《二泉映月》,而是张学友《吻别》。不仅是个伴奏,居然还只是个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