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前文,既然文化融合才是王道,那么什么是文化融合呢?文化融合既要保留自己的文化,也要虚心学习别的文化。所以在对待传统文化时既不能妄自尊大,也没必要自残形愧。我们需要通过比较和分析来重新理解和诠释传统文化,这样可以让我们的看法更加客观,更少受情感因素的影响。这也是我写这本书的目的所在。
至于如何理解传统文化,也有不同的做法,大概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我注六经,也就是对经典进行文本的训诂和校验,在此基础上增加对经典文本的注释,另外一种叫做六经注我,也就是根据自己对经典的理解结合个人的知识背景和经历进行基于个人观点的阐释,我这本书就属于典型的“六经注我”。
为什么我要用“六经注我”这种方式来根据我的个人理解重新阐释经典呢?因为我不是专业的学者啊,没有时间花大量时间精力去研究古人的注释和浩如烟海的资料,所以我注六经一般适合于专业学者。这种阐释方式好处在于有深度,一个词的演变能写出一本书来,缺点在于过度专业化,一般人读不明白(很多学者也没想让别人都明白),而且有时候容易过度关注细节,缺少统领全局的观点。
像我这种只是有点闲暇时间用来打发的非专业型作者,一般都是采用“六经注我”的方式,把自己的知识储备和个人经历与经典中的内容进行关联,发挥联想能力。这种阐释方式好处在于视角多样,能提供统领全局的观点,做到“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缺点在于缺乏深度,有可能在细节处难民有错漏,容易闹出“关公战秦琼“的笑话。
由于我的时间有限,所以我只能是“六经注我”,而不是“我住六经”。在这本书中,我会跨越多个知识领域,不仅仅从文本出发理解经典,而是会结合历史学,社会学,生物学,心理学以及神经科学等诸多领域的知识,将中国传统经典中的概念与诸多现代科学领域进行对比和联想,试图从更现代化的视角来理解传统经典。
同时我也会在各种轴心时代文化之间进行相互比较和分析。轴心时代是德国思想家雅斯贝斯提出的一个概念,他将公元前800年到公元200年之间的这个时间定义为轴心时代,这个时代几个文明体纷纷出现了具有更高级的抽象思维能力和反思能力的思想家。轴心时代是人类社会发展最重要的一个时期,我们今天所有熟悉的理论都能在轴心时代找到它的源头。
可以说从轴心时代结束至今,人类文明发展的过程就是各种轴心文明交流,碰撞,融合的过程,今天的世界已经不存在轴心时代之前的文化了,留存至今的各种文化要么产生了轴心时代的文化(比如中国和印度),要么借鉴了别人产生的轴心时代文化(欧美,日本)。
中国产生了以孔,孟,老,庄,墨为代表的中华轴心时代文化,然后通过和另一个轴心时代文化佛教的融合,产生了唐宋以后的新版本的中华文化,这个融合了佛教的中华文化2.0版本影响了日本,朝鲜和东南亚这些没能产生轴心时代文化的地区。
希腊的理性哲学文化和希伯来的一神教文化借助罗马帝国这个平台融合成了后世的西方文化,这也就是欧美学者“言必称希腊“的原因所在,没有希腊文化和希伯来文化的滋养和交融,欧洲文化也就无法产生和存在。这个希腊和希伯来文化的混血儿在机缘巧合之下产生了工业革命,彻底改变了人类文明的进程,当今世界的大部分都已经被融合到了这个以工商业为主体的西方文化之中了,只不过我们有时不愿意承认罢了。
轴心时代是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在抽象思维能力和反思能力上曾经达到的最高峰,也是我们今天的各种理论和讨论无法脱离各种轴心时代思想的主要原因。每当人类文明遇到问题,很多人还是喜欢从轴心时代的各种理论中寻找思路和灵感。
中华传统文化随着支撑它的社会组织(家族)的日渐式微也逐渐远离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不再像我们的先辈一样生活在一个“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的熟人社会里,而是生活在一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商业社会里。我们今天借钱很少在亲戚朋友之间互相拆解,而是从陌生人组织的银行中贷款。我们赖以为生的不再是家庭组织的小作坊,而是有着复杂组织方式和清晰管理规定的公司。我们不再依靠亲缘关系去找工作谋生,而是去各个公司应聘,应聘与否的依据是现代化大学的教育经历和现代化公司的工作经历而不是传统儒家道德和经典。
既然今天中华传统文化已经远离了我们的日常生活,那么我讨论它又有什么意义呢?中华传统文化虽然已经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渐行渐远,但是它并没有彻底消失。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中华传统文化通过两千年的传播已经渗入中国人的潜意识之中了,也就成了荣格所说的“集体潜意识”,你平时看不见它,但是不意味着它彻底消失。其实欧美的基督教文化和理性哲学文化也是一样,表面上看它们都远离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欧美不去教堂朝觐的人现在有很多,人们也不是很了解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说了些什么,但是这些文化也都融入到了欧美人的潜意识之中。
这就叫日用而不知,你每天都在运用这些理论和观念,但是你根本不知道,我这本书就是要发掘这些隐藏在我们潜意识之中的传统文化,让他们显现出来,了解它们如何影响我们的行为,也同时比较不同轴心时代文化对潜意识的不同影响。
我们之所以要讨论轴心时代文化,不仅仅是因为它渗入到我们的集体潜意识之中,还因为它们是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得到的宝贵财富。我们能够从轴心时代文化得到很多理论和观念,不过在我看来轴心时代文化最有价值和魅力的就是它们的超越性。
什么是超越性?超越性有三个方面的涵义,第一是轴心时代的思想家从他们生活的社会组织和制度中抽象出一些更高级的理念和原则,而这些理念和原则要比具体的制度更重要。孔子抽象出来的原则就是“仁”,仁这个抽象的原则比具体的制度和礼仪更重要,更有价值,所以孔子会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也就是“仁”这个原则要比任何习俗,礼仪,制度更重要,更基本。苏格拉底说最重要的是理性,所有的制度,习俗和观念都要经过理性的考验,所以他会说:“未经考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佛陀认为“人生皆苦”,所以要帮助人们从苦中解脱出来,达到涅槃的境界。
超越性第二方面的涵义是这些轴心时代的思想家真的相信这些抽象的原则比自己的利益更重要。如果孔子可以放弃自己的原则,他就可以随波逐流,在鲁国三桓手下谋个生计,而不用在各国之间颠沛流离,困于陈蔡之间了。如果苏格拉底不是真的相信原则和理性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就不会放弃逃跑的机会而自愿喝下毒药了。塞涅卡如果不是真的相信斯多葛学派的理论,也无法做到当尼禄让他自杀时镇定自若地安慰身边的亲人和朋友。如果佛陀不是真的相信人生皆苦,应该也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王位。
超越性的第三个涵义是这些轴心时代的思想家认为他们抽象出来的原则是普世的,是适应于所有人类的,而不是仅仅适用于他们生存的那个社会。佛陀相信所有人的人生都是在苦中轮回,而不是只有印度人才这样。孔子相信所有人都应该秉承“仁”的原则,不是只有鲁国人才这样。苏格拉底相信所有人都有理性,而不是只有希腊人有理性。圣保罗相信耶稣的死是拯救所有的人类,而不是仅仅拯救犹太人。
这些轴心时代的思想家看起来有点“轴”,看起来有点“天真”,但是这份“天真”正是他们理论和力量的源泉。曾经有这么一个传说,一个和尚路过荒郊野外,看到一个茅屋闪现佛光,他进去一看只是一个老太太在念经,念得经还是错的,他告诉老太太你念错字了,然后就走了。他走了之后发现茅屋的佛光不见了,他恍然大悟,赶紧回去告诉老太太她念得没错,然后他出来之后又发现茅屋闪着佛光。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相信本身就是一种力量,而你是不是真的“相信”既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
这些轴心时代思想家用他们的一言一行实践着他们的“道”,从而活成了典范,这份“天真“才是轴心时代文化最有价值的地方。我们自己去读这些难懂的书,或是让孩子去背一些他们压根就懂不了的经典,难道就是为了背下来几句话唬人吗?那样做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我们真正需要从轴心时代文化经典中借到的就是“天真”,是对理论和原则的信仰。所以我才一直反对让小孩去背经典,不是不可以,而是没必要,因为孩子们本身就是天真的,比如他们真的相信圣诞老人和奥特曼是存在的。我们读经典是为了让自己从这些经典中借一点“天真”,而不是让孩子们接受更多的条条框框,变得更世故,这就背离了经典的初衷。
当然了,在当今这个人们把世故当做成熟的时代,天真显得有些傻,但是只有心里真正相信些什么的人更有勇气面对生活的艰难。也许借来的“天真”会让我们面对更多世故者不必面对的非议和指责,但是天真不就是让心中的原则去改变世故的现实吗?当一个世界全都是世故的人,这个世界也就丧失了变得更好的机会。最后让我改一句诗吧:“世故是世故者的通行证,天真是天真者的墓志铭”,希望我们能让借来的这份天真一直保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