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癌色变,这是一个很令人沮丧和害怕的话题。
以其铃这样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性格,说不当回事,那是假的。但她还是侥幸地想着,会不会是误诊?说不定大舅这个名中医可以把这个病治好呢?她自己给自己暗中打气。
可治疗了一个月,病情没有止住,吴明有些着急了,他一直记得西医说的那句话:
“现在癌细胞活跃的时候,必须化疗才能把它彻底杀死。”
吴明劝其铃转向西医治疗。看着只有几岁的儿子,其铃不忍心就这样抛下他,吴明更是不愿意30岁不到的其铃就这么走了,吴晓波还这么小就没有了亲妈,让儿子重蹈自己的覆辙,他要想办法救其铃。可一分钱难倒了英雄汉啊,到哪里去弄那么些钱呢?
在政府序列工作的二舅,通过打听后,给吴明他们出了这么个主意,把其铃的工作指标卖了换来医药费。那个时候,能够农转非可是多少农村人的向往,工作单位也是很抢手的香饽饽。其铃的这个工作指标可以转卖,而买她工作指标的人就要付钱给她,按照当时的市价,还是一笔可观的数目。
胡天成和柳芳感觉救人要紧,很赞成这个办法,几姊妹也都觉着只要人在,钱可以慢慢挣回来,就是回家种菜也能够养家糊口。吴明和其铃决定就按照这个办法来筹钱了。
清晨的阳光,穿过梧桐树叶,洒在白色的水泥路上,泛起一层白光。其铃穿了一件平时最喜欢的驳领黄白相间的格子春装,坐在吴明的自行车后座上,她感到应该有一种仪式感,和心中的向往作个告别。此时的她,有些轻松,有些紧张,有些难受,有些不舍,反正五味杂陈。
过去拼了命的抢招工指标离开村子,进到工厂,满以为吃上了商品粮,以后就是城里人了,孩子可以上好的小学,好的初中,好的高中,现在却把这个曾经转变自己命运的工作转让给别人,不舍之情久久缠绕。
可谁让自己得了病呢?如果这份工作能够换来自己生命延续下去,别说是一份工作,就是一坨金子,自己也舍得拿出来。这样想着,这样想通了,正好来到劳动局。
一楼的一间办公室里,正对门的是一扇四开的窗户,太阳的光线照得办公室比走廊还亮堂。工作人员正在和一个农村模样的妇女拿着合同文本样的纸张讲解着,看见吴明和其铃进来,热情地招呼他们就坐。其铃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合同,仔细看了看,还是没有忍住泪眼模糊。
她知道,只要在这张纸上落笔签上自己的名字,从此自己就是一个没有了组织的人,工作服,白围裙、白圆帽从此就和自己没有了关系,再穿上身的机会都不可能有了。吴明分明感到了其铃的难受,递给她手绢,暗示先前说好的,救命第一,工作第二,其铃才慢慢平复,回过神来,尽量平稳地在合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双方签完名字后,吴明清点了转让工作名额应得的款项。筹划已久的转让之事就这样结束了,有些惆怅,有些茫然。其铃工人的身份消失了,她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目的,活着。
很快,其铃住进了医院。治疗的过程是痛苦的,化疗对身体的伤害是巨大的,天性快乐的其铃也被折腾得没有了人形,她常常挂在嘴边的“他妈的,又要吐了。”让吴明不忍心看她受折磨的样子。
两次化疗中间间歇的时候,稍稍缓过气来的其铃,会发出底气不足的笑声,虽然这声音不大,不像她健康时的笑声那么畅快,毕竟让吴明感到了其铃的生命活力又得以再现。
吴明一个人偷偷抹泪,偷偷地到庙里上香,吴晓波也在妈妈的病床前,用小小的柔软的手抚摸妈妈病痛的部位,这让其铃更是坦然地面对第二次化疗的到来,她想让自己快快地好起来。
一个人的意志达到无坚不摧的地步时,老天都要刮目相看而不忍心伤害他。其铃就是这样被病魔狠狠地摧残了以后,掉了头发,嘶哑了喉咙,瘦得皮包骨头,却在医护人员的祝福声中顽强地走出了医院,开始吃大舅这个名中医的调理药方。
她仍然爱说,仍然爱笑,仍然充满爱心。
最后一次去医院取检查结果,其铃看着化验单上的数字竟然笑出了声,医院走道上的病人和看护病人的正常人,看着这个头发稀少的少妇,奇怪却又很快被她感染,大家都跟着她“呵呵呵”地笑出了声,快乐是可以传染的就是这么个理吧。
几次复查的结果,结论都是“未见癌细胞”,这无疑是天降福星,能不让人高兴吗?
走出医院,迎面吹来和煦的风,还有那树上欢唱的鸟,都让其铃感到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即将到来。
站在生命的岔路口,其铃用自己的工作指标换来了生命的继续,她突然好想奶奶,想再次感受一下奶奶死而复活后在皂角树下的气息。她从父母家里出来,一个人来到皂角树下。
抬眼望去,一串串的皂角挂满了枝头。这时候的村里人已经不用皂角洗涤了,活力28洗衣粉,春光、白猫、樱花香皂这些洗涤用品以价廉、方便进入到了千家万户。
硕果累累的皂角树,冠盖方圆几十米,仍然呈现出无可比拟的勃勃生机。村里人还是习惯拿它做药材,什么中暑啊、牙疼啊等等不适,都随手摘下皂角,或碾磨,或干焙,或熬煮。
被树环抱的那口井,已不再是村里人的生活用水,自来水已经接通到村里的家家户户,井水已经竭尽干涸,井的边上却长出了一棵构树。
皂角树依然忠实地充当着水井的天然屏障,构树,在皂角树怀里能不能正常生长,谁也没有心思去想。因为大家看到的是树树相依,自然天成。
其铃靠在皂角树宽大的树身上,静静地望着那一串串的皂角,仿佛瞬间在眼前幻化成了一串串摇曳的风铃,耳边回响起:
“哎呀,太高了,够不着。”
“哈哈,又摘了一挂。”的童声,那是自己儿时的欢声笑语。那一串串的皂角又像是酸的不能采摘的葡萄,令她思绪万千。
经历了这场生死劫后,摘皂角的情景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奶奶告诉她:
“摘这挂,摘那挂。”
眼前晃来晃去的串串皂角,像是绿波荡漾,一串串地灵动起来。
其铃的心思活了,感觉奶奶的声音变成了“这里干,那里干。”是啊,我也要动起来,我要挣钱,我要养活自己,要和吴明一起,养好儿子。
这样想着的其铃,走出了皂角树,走出了皂角树覆盖着的那一方土地。
十月的街边,沿路望去,落叶层叠,泛黄的银杏、渐红的枫叶,墨绿的樟树、茶褐的梧桐,各种叶子色彩斑斓,虽是秋天,却让人生出一种生机盎然的向往。
其铃在这个新建的建材市场溜达,卖水泥、砂石料的,卖石膏模具、吊顶材料的,卖灯具、窗帘的,卖木料、家具的,还有防护网、防盗门等等,应有尽有。那时正好是第一波福利分房,大家把房子买到60%的产权后就开始装修整理,所以建材市场和服装市场一样,也是人来人往。
天性乐观、不拘小节的其铃,对服装不感兴趣,总是过而不入,而在这个建材市场,她却东张张西望望,饶有兴致。踌躇之间,其铃被一张玻璃门前A4纸的“招聘”广告吸引,停住了脚步,上写着:
“因本店业务拓展,急需一位导购服务员,薪资面议。”
其铃有些好奇地走进店里。这家店主要是卖水泥、砂石等建筑用的材料,店面有两间,一间有一张办公桌,和一张结算的台子,另一间堆满了不同标号的水泥,砂石的样品。
其铃整理了一下心情,让自己情绪镇定,走到一位经理模样的男士面前,开始了她人生第一次的找工作、面谈、面试。当一切都谈妥后,经理说:
“那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其铃笑着对经理说了声:
“谢谢!”
就面对经理往后退着,在门边转身走到街上。
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其铃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太好了,光是底薪就比以前丝绸厂的工资高,还有做一笔生意有一项比例的提成。”
其铃在家里的床上躺着、说着,发出了久违的银铃般的笑声,吴明看着高兴成这样的其铃,也跟着呵呵的笑起来:
“好了好了,收拾收拾,明天上班去了,又上龙套了。”
第二天,其铃早早来到建材店,把办公桌椅、收账的台子,能抹的都抹了一遍,那边堆放水泥的地方,她也按标号、按品种,能顺的都顺好、码好,把走路的地方留出了一大块。
歇下来以后,她就开始默记每个品种的名称、价格、产地等相关资料,偶尔有人进来问问,其铃主动打招呼,能说上一句的,就说一句到两句,她的热情态度,把她对业务的不熟悉很快遮掩了过去,经理看着其铃的一举一动,对她的灵活,对她的勤快很是满意。
下午关门的时候,经理在其铃的面前竖起了大拇指:
“不错,人活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