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的婆娑泪眼换不来时神羲和的一丝怜惜,她驾着六螭宝车不知疲倦地驱赶着太阳匆匆落下又早早升起,或者是出于妒忌,让每一个偷得一丝幸福的白日短得如浮云生息,又使无数个梦靥藏身的黑夜漫长得像斗转星移。
窗外人声鼎沸,锣鼓齐鸣。城中却是家家破败,哪里还剩这番热闹,都是侯景的卫队,即使迎亲都带着刀兵,不忘来耀武扬威。溧阳公主只是草草梳洗了一番,她不愿他看见自己华服盛妆的样子,这是她不幸的源头。一切高矮胖瘦,贵贱美丑,本自生来无异,娇颜与枯皮之下俱是红粉骷髅,却无来由惹得众生颠倒痴狂。
溧阳公主没有执扇,也不需人来陪侍,径自坐上云母车,随着同行的卤簿一同往丞相府行进,乐舞环游,铙歌鼓吹,震得建康城一派繁华熙攘的幻境,可是细细看去,自打自闹的只是侯景麾下的队列,城中余下仅剩的一两万户人家却是大门紧闭,没有百姓来分享侯景新婚的愉悦,也没有臣民去承担公主嫁人的苦痛。只有一些本分小民,远远站着,暗地里对着车上的公主指点比划,眉头间或是愤怒,或是叹惋,或是鄙夷:什么狗屁公主,枉自受了城中百姓爱戴,竟也如此就屈从了侯景,女人天生少根骨头,真是谁给点富贵就跟着谁!他们互相交换着神色,各自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赞同,以此来彰显自己宁死不屈的气节。
到得丞相府上,已是酉时,残阳斜照,晚宴方始,溧阳公主只身呆在新房内,听着窗外侯景朋党的颂词祝语种种聒噪声,本就绷紧的内心更无一刻可得喘息,柔弱的身躯在高床上抱着软枕蜷成一团,纤纤手指将锦绣床帏抓得将要坠下来。这次晚宴出奇的漫长,又出奇的短暂。漫长的是仅仅是片刻时间,溧阳公主心中已经历了无数次惊恐与慌乱,短暂的是日头尚未完全下落,侯景便匆匆忙撤了宴。
她看到侯景全身颤抖不已,喘着浓重且混着酒臭的粗气,一进门就直直地立在床前眼前。眼球上血丝满布,正中便是一个愤恨、惊慌而无助的少女模样,随着眼珠的贲张而变得支离破碎,是自己,却更像是告哀的宠物。她终于不敢看下去,把眼睛紧紧闭住,极力劝慰着自己这一切恐怖皆是幻象,没有这新婚之夜、没有这新郎侯景,连自己也归于虚空寂灭。一切痛苦都是泡影,一切恐怖都是心魔。仿佛合上了眼皮,自己就能与这悲惨的人世暂时隔绝了。
侯景却不这么看,他把眼睛睁得圆大,眼中的溧阳公主正因可怜而显得尤为可爱,在她娇容的投映周围,是侯景眼球里烈烈燃烧的火焰,将要把他的一切心智都吞噬掉,什么共牢合卺,什么怜香惜玉,人世的一切礼节和仪态,都成了欲火下的灰烬。而这目力的攫取只是开始,他一句话没说,首先就死死地咬住了溧阳公主洁白的脖颈,如饿狼扑向孤立的小鹿,用长满倒刺的舌头一点点挠瘙着每一处粉嫩的皮肉,又像是嗜血的水蛭,黏上去就像是生了根,一分一秒都不愿松开,顺着玉肩垂下的弧度,由脖子辗转到领前,又从领口下滑至起伏的锁骨,再猛地吞吐开来,直至触碰到更加深陷的沟壑,才更肆无忌惮地用舌头和口齿去磨砺。侯景每深入一个禁地,溧阳公主就发出一阵娇弱、断续的呻吟与哭喊,她的纤手被侯景狠狠攥住,死死地揉成一团;修长细嫩的下肢被侯景用膝盖重重抵住不能动弹,尽管是拼尽了力气,全身上下仍只有眼中的泪珠和嘴边的哭声能够不受制约地表示反抗。
第一口的猎物从不是用来果腹而是用来开胃,一阵一阵的逍遥快活是薪柴,在欲火中一点点消耗,却也在消耗中拾柴助燃,让他的火焰积成一座待发的火山,不满足于嘴巴一个器官的独自享乐,一定要把这快活到全身各处去扩散,这才不舍地暂离了风光无限的险峰与深壑,抬起了深埋的头颅,咬着公主的轻衫,披肩向外顺着曼妙的曲线自然地滑动,正如缓缓流淌的小溪,清影浮动,露出水下晶莹剔透美玉制成的河床。而唯有在这玉露淌成河流的下游,的一汪清池,才能在他内心正喷火吐焰、动荡不安的火山口施以清凉的琼浆,来使其温柔地冷却。侯景近乎是嚎叫着,带着癫狂的颤栗,让自己的身子完全暴露,尖刺般的茸毛和黝黑的胸脯。他一只粗糙的手仍死死地将一只柔嫩的手腕扼在床上,另一只手却急不可耐地伸向了自己的束带处。离登临极乐似乎只剩这最后一步,他却分明看到一只精致白皙的手以更快的速度,从枕下抽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还闪着耀眼的寒芒,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的火焰以一种预料之外的方式冷掉乃至于凝固成冰,又像是整个被移走了般。他眼神里原有的欢愉与迫切全然不复,都转化为汹汹的暴怒和若隐若现的一丝恐惧。
“你想要干什么!”侯景说话的同时,胸膛处仍是一上一下的起伏,这起伏却不是由欢乐驱动,而是一股受迫的怒气在自己的胸口乱冲,直撞得自己身体变形,间或喷涌到面部,将五官都撕裂扭曲。
“你不要过来!”她握着尖刀的手如同她盯着侯景的眼,一样地颤动着恐惧与决绝。
侯景伸出手指,将抵在自己胸口的刀尖轻轻弹了弹,拨向别处,冷冷地“嗤”了声:“你手里握着的可不是刀子,是你父皇和全城上下几万百姓的命,用力一点,刺进我的皮肉,你是无数个孤魂野鬼的冤头,可没人当你是英雄当你是贞女!”
一番话直击心脏,溧阳公主呜咽一声,虽然没有松开握刀的手,却是比之前抖得更加厉害。又不自觉紧紧掩住呼吸困难的口鼻,让一头秀发都摊开下来,遮住了自己布满泪痕的脸,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啜泣声混合着血腥味,止不住地从指缝传出。
侯景一声不发站了起来,凌乱不堪的衣衫也不整理,回望了一眼溧阳公主,眼神里有不尽的意味,而后就径直走出门去。
溧阳公主奋力睁开了眼,隔着重重湿气弥漫的泪幕,看着房门打开又关上。数着侯景的脚步,一步两步,一个脚印像是一轮年华,他踩了十五步,将她十五年来的一切美好都踩在底下,深埋在土里、打入了地狱。瑞花铜镜中披头散发、面目模糊的自己,谁能想到就是短短半年前无忧无瑕的溧阳公主。
从前,所有人都把她当做是造物的恩宠,她的倾国倾城、她的锦衣玉食、她的千种风情、万般宠爱。但在人看不到的地方,每一处令人羡慕之处的背后,都附着一张沉重的欠条,美丽的容颜要长随一个蛮横粗暴的伴侣,高贵的出身要做了他人强娶的新妇。上天在最初给予给她的一切美好现在要她来加倍偿还,而命运独独让侯景,做了这个催债人。
溧阳公主把身体全部埋在被子里,轻搂着自己,她的身体蜷缩着如同出生的婴儿,还带着声声的哭啼,只是婴儿连哭声都那么放肆大胆又不遗余力,而她一阵阵断续的低咽,细窄的咽喉容不下这么多的痛苦一齐涌出,哭出来的只是十之二一,剩下的八九分都被重新咽下,化作尖刀利剑,都生生塞进了这副细小精致的皮囊。
时间好似过了千万个春秋,让她的衾被反复任眼泪流淌,湿了又干。一起床便是残夜阑珊,混着血腥的五更寒。溧阳公主心头紧张,加快了脚步,匆匆跑出门去,迎头而来的惨象惊心触目:她看到地上躺着一个赤裸的女尸,衣衫四裂成碎布,阴户上一只匕首直直捅了进去,鲜血顺着下体大腿内侧汨汨地流淌,尸体已是渐入冷冰了,血液却还带着鲜活的仇恨,在一砖一石的缝隙里沸腾,控诉着自己的冤屈。溧阳公主心头一凉,却没有惊慌的尖叫,更没有避开这恐怖的图像,心中默念起一段经文,又轻轻蹲下身,脱下御寒用的披肩,搭在了女尸的流血处,手指不断在地上温柔地抚摸,擦干这些血迹的同时,也是在替她超度,好让她在生前所遭受的一切折磨与冤屈,都能随着血迹的流逝而消除,不致于沦为厉鬼怨魂。溧阳公主全神贯注,慈悲而安宁,就在短短的片刻,她还在深陷入身世的惆怅与自怜的泥沼中无法拔足,而此时一见到别人的痛苦,自己所受的屈辱顿时让位于无限的悲悯之中,之前少女般的慌乱与无助全然不复,仿佛自身所受的所有苦都微不足道,取而代之的是对他人苦痛的感同身受,这种痛苦比起自己的身世之悲,更加浩大,充盈于内心之间,再无别物,乃至于完全无暇去思考这女尸悲惨的命运是否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远处踢踏的脚步声传来,是侯景的一队侍卫,正由远及近,直至走到溧阳公主身边。一个个都如得到了命令般,准备接受着公主的质询。
然而溧阳公主什么都不用问了,她只是正音说道:“你们告诉侯丞相,他再这样下去,会得恶报的!”
“丞相说他不怕恶报,他怕的是得不到他心中想要。”
“得到了如何,得不到又如何,以一念之执着,害众生之性命。诸行本无常,因果却难灭!”
“丞相说,他正因不信神佛,不畏天命,全凭自己两手打拼,才博得这富贵荣华,江山美人。公主要丞相放弃这一切,未免强人所难。”
“就因我不从,就该拿这无辜的人泄恨吗?”
“不不不,丞相早就听说,公主有大慈大悲心,是在生观世音,宁肯自己受苦受难,也见不得别人遭罪,只是想借以来看看这流言是实是虚。”
溧阳公主扭过头,没有任何答复,只是凄怆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可怜人,想到了关于贞洁和自贱、屈辱与死亡,凡此种种概念,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好久才说道:“你们通知她的亲眷,要找人好好把她入殓了…”几名侍卫还想跟上,溧阳公主重重的关门声把他们都隔绝在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