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常朝的武士道原典《叶隐闻书》第一卷第二节就点出了武士道的精髓:武士道といふは、死ぬ事と見附けたり。我手头的中文版将之翻译为“武士道即为死,除此之外别无它指。”后文说,“毎朝毎夕、改めては死に、改めては死に、常住死身なりて居る時は、武道に自由を得、一生落度無く、家職を仕果すべき”,也就是说武士必须时常思索死亡的真谛,以达到与死亡的合一。目标落空而苟得性命,为达目标而枉然赴死,这两者都是武士道不允许的耻辱。武士道从最开始就是关于死亡与荣誉间“微妙”平衡之道,后来又加入了对于武士最一般的道德准则。儒家的等级秩序和佛家的幻世观,一个告诉武士道“忠”,一个揭示了生命的无常与死之理所当然,二者为武士道增添了血肉,使之拥有了理论凭据和现世的应用。
日本人尤其注重“道”,一切工具及工具性的技艺都是“道”,都是一种微妙的平衡,而这种平衡只有多加历练才能完全领会。这样一种技术哲学的思想同样适用于武士道。山本在口述《叶隐闻书》时,时常赞扬两种相反的行为,就是因为这两种行为做到了适度和本分,“不宜过度进谏君主,以免君主的失误为天下耻笑;反复劝说不可,应当退下思索自己的修为是否足够;若君主终不从,可切腹以明志”就是最好的例证。切腹也好,荣誉也好,于武士道和日本人而言,是“器”而非“德”,所以才会有武士“道”。日本此时的武士道是生死之道,也是日本人在学习了儒学后归纳故国思想的一次尝试。
而将武士道发扬光大的,是新渡户稻造的小册子《武士道》。这本书的诞生绝非偶然,同时期出版的还有冈仓天心的《茶之书》,他们逆脱亚入欧主流迎难而上,旨在用西方的语言和学术术语向西方介绍、解释日本的国粹。《武士道》很薄,新渡户稻造在前言里把武士道译为英语的chivalry“骑士道”,这是西方殖民话语体系下的识时务之举,而在书中,作者认为武士道是一套道德行为规范,同西方的骑士道一样,包含了美德、仁慈、修养、忠诚等等要素。新渡户稻造极力强调,武士道内涵来自中国的儒学和本土的神道教,是“日本人撷取不同文化的零散片段,将之合为一束美丽的麦穗”;他突出了武士道的忠诚和爱国主义思想,认为武士道赞赏“父权国家”——天皇代表日本人之祖将日本国组织为一个大家庭。
面对西学的冲击,日本作家表现出了典型的“西洋近世论”思想:西方的一些思想早已被本土思想家提出,西方的物质文明需要东方的精神来弥补。新渡户稻造也不例外,他极力把武士道包装为“东洋”骑士道,但又指出,武士道是日本的灵魂,是大和民族的一部分。他引用本居宣长的“敷島の大和心を人問はば、朝日に匂ふ山桜花”乐观地认为,即使武士道死亡,也只会使其如斯多葛学派那样虽死犹生。这个时代的武士道在西方殖民世界里被阐释为东方骑士道,是挽救西方人于物质文明破产的灵丹妙药,同时也是日本近代狂热国家主义兴起的征兆。
度过了20世纪最疯狂的30年(1915-1945),日本在战争的废墟中摇晃着站起,踟蹰而行。一个来自西方的巨人アメリカ决心帮扶一把,代价是日本必须永远拄着一根拐杖,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愤而反抗,在反对《日美安保条约》的浪潮中,他以武士之法切腹自尽,留下一句“益荒男がたばさむ太刀の鞘鳴りに幾とせ耐へて今日の初霜”。三岛著作《叶隐入门》记述了他学习《叶隐闻书》的心得体会。他在前言中说,这本书是他全部道德最后的支撑,这部书教给人们如何从死中获取生之意义。他毫不留情地批判现代社会为“艺能社会”——技术与表演被大加鼓噪,纯粹的思想与思想家苟活在各各他先贤的骸骨堆中。这本书的标题颇为有趣:武士道既是人生的行为指南,也是爱情的指导,更是整体人生态度的哲学。应该说三岛由纪夫笔下的武士道不再是过去疯狂而喧闹的工具,而是一种完完全全的、日本的人生哲学。东方哲学一贯关心人伦,武士道在他的阐释中突破了纯粹的生活,而走向了对死亡的思索,“未知生”,亦要知死:武士道就是在果断行动中寻求生命的意义,该死便慨然赴死,该生就以下一刻会死的心态而活下去。可以说武士道至此已经完全脱离了道德工具和伦理守则的范畴,而升华为某种人生观乃至哲学理念。三岛的武士道实乃一狂人于时代颠沛流离之际的怒吼。
从生死之道到人生哲学,武士道的内在仍是日本文化对死特殊的态度,以及武士的荣誉精神。也许让武士道最终“冷静”下来的不是战争,而正是西方文化的进入,终于给了日本人一个审视它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