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回到农村。今天去参观了姑姑家的新居,年过半百,头发全白了的姑父带领参观介绍时一脸自豪,笑吟吟地享受着众人的点评和赞叹。
做了一年的房子,空气中还飘着水泥和石灰的气味。占地面积很大,视野很开阔,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四层的新居,夫妇俩住在顶层,二三层分别归两个儿子,一层是客厅和厨房。姑父说,什么时候楼梯爬不动了,两夫妇就搬回旧屋去。
既然早晚是要回到初始的那座洞穴,又何苦白走这一遭?
余下的,还有什么盼头呢,一栋房子,就是一户农村人家的全部想象力。有了房子,他们就不再去外面的世界奔波劳碌、饱受白眼和嘲讽,开始蜷缩起来疗愈前些年沉积的伤痛和疤痕,继而把寄托放在儿子、女儿的婚事和孙子孙女身上。
一个普通农村人的一生,都在忙着给自己圈住人和地。身强力壮的时候开始发力,先是圈住一个女人的一生,为自己繁衍子嗣,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命,年迈之前再圈一块地,盖一所房子,引得全村人的仰望、赞叹。在农村里,那栋一天天涨起来的房子,就是地位的象征。在有生之年,建造起一栋体面的房子,就是他们最值得夸耀的成功。
近三五年来,农村的格局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平地上建起了楼房,水田里建起了楼房,一座座山丘被掏空,凭空造出一个又一个流行景区,走到哪里都是烟尘滚滚。绿色少了,黄色沙尘多了,灰色楼房也多了,人烟却少了,邻里间的往来也愈见稀疏。
早些年兄弟姐妹住在一间祖屋里,后来他们有了各自的婚姻,于是分家,再繁衍新的一代,再分家。一个家族,以一个姓氏为起点,分好多好多次家,散落在越来越辽阔的地域上,有了族谱,有了家族历史。
分家,其实就是以婚姻为纽带,建新屋。没听说过什么人独身的时候就考虑建房子的事。
所以一个农村的家长,最操劳的事,就是孩子的婚姻。因为有了婚姻,才会有新屋,子孙也就会源源不绝。
农村人之间互相问候,早些年也许是“吃了吗”,现在充斥着我的耳朵是:一年赚多少钱?儿子有对象了吗?女儿婆家找得如何?起房子了吗?
全部的生活内容,就是——圈钱,圈人,圈地。
一座装得下老婆、孩子、媳妇、孩子的房子,就是一个农村人全部的物质和精神世界。
对于世上流离失所的人来说,对于那些租房的人来说,他们汲汲所求的,莫非也是这样一座房子,还有想要装进那所房子里的人吗?农村人如此,城市人也如此,“房子”如同咒语一般,最令中国人魂牵梦萦、销魂蚀骨。
中国的老祖宗讲究落地生根,只有把根扎在土地里,才能感到安心。因为中国人怕死,还怕死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更怕死的时候一个人孤零零冷冷清清,所以要房子,要坟墓,更要繁衍出好多的子子孙孙,而且不把他们死死地捆在身边绝不肯善罢甘休。
他们说为子女着想,为子女做最充分的考量的时候,其实就是在为自己盘算。孩子开不开心没关系,自己开心就好。
生了女儿,长辈总是不高兴的,嘴上不说,心里也一定会有疙瘩,女人的地位就要更加受损。因为总有一天,这条名义上属于自己的生命,是留不下的,总有一天是要拱手让人的。
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做着不赚钱的事,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在追寻着在他们眼里不着边际的梦想。更别提他们试图想象过一个人不结婚如何了结此生。我真想知道,他们把一个又一个重复的白天操心完毕之后,夜里躺到自己的那张床上,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农村的星星,那么大颗那么闪亮,漫天的星辉有没有透过水泥锻造的天花板,照射到他们熟睡的脸上。
我问老妈,姑姑和姑父二十几年的积蓄,岂不是都放在这座房子上面了?老妈说是的,还欠了一些债,不过好在不多。
我不理解,那为什么,一生兢兢业业又善良的两个人,早些年不多放一些精力在我的表哥表弟表妹身上,让他们接受更好的教育,体会更丰富的人生经历,尝试更多的可能性?他们现在在工厂里做着毫无技术含量的苦工,他们现在既看不上别人介绍的对象,自己也找不到合适的伴侣。我那小我两岁的表妹,才满20岁,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丈夫犯罪入狱已经一年,婆家不准许改嫁。
最坏的结果,也许不是代代循环,而是一代比一代糟糕。
我们这一辈人比上一辈人所处的环境和选择复杂太多了,他们死死坚守的那一套,根本招架不了这个时代的洪荒之流。然而,上一辈人的行为方式早已深深地在下一辈人的心里打下烙印,殊不知那成了一个人生命里最沉重的束缚。
所以,上一辈人如果真要关注下一辈人的成长,必须跑得比他们还要快,经历更多的破碎。但悲剧的是,他们的前半生,已经无法推倒重来。
纷纷往事,穿身而过。我庆幸父母早年率先脱离了这条常规的轨道,我也得以借着他们的加速度,在一次次的破碎、重建中,早早地搭建起自己的精神结构,并切切实实地影响着周围人的思维和抉择。
《寻梦环游记》的一句台词一直在我心上萦绕: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要想不被遗忘,除非后人发自内心地想要记住你、想忘也忘不掉你,除非你为这个世界倾注了一生的热忱和才情,只有这样,你才值得被记住,并且被更多不相识的人记住,他们不仅不舍得遗忘你,还要奋力地把你的名字传到他们所有认识的人们的耳朵里。而不是身后遭到无休止的埋怨,直到埋怨的情绪被消磨得麻木之后,除了遗忘而无其他。
正因为如此,我看得出很多人恐惧的边界在哪里。
从家族的原生纽带中剥离出来,独自经历成败荣辱,去穿越生死,是走向独立人格的第一步。
因为生命是偶然的产物,是上天的恩赐,绝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一个朋友说,真想一个人任意地行走在天地之间,然后一个人死在路途的终点。
随着话语环境的开放——我们可以谈生死,谈爱恨,谈格局,以及经济条件的改善——我们出门去参加陌生人之间的协作,女人可以走出家门去接受高等教育、投入到以往只有男人才可以从事的工作,加上我们这一代人倔强的抗争,我知道这个根植于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结构一定在不留情面地瓦解、崩塌。
我相信,除了那两张关于房子和婚姻的契约,国人还可以有别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