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除夕夜

二零一六年的除夕夜,我二十三岁,刚刚参加工作半年。那一晚我和几个同事负责火车站辖区的巡逻屯警任务。

坊间传言,从二零一七年开始,西安就要在三环内禁放烟花爆竹,因此那年的除夕夜更像是最后的狂欢。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等到下班的时候,离新年钟声敲响还差十几分钟,我们开着队里的旧警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环城路上。关闭警笛,只留警灯闪烁。平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此时格外空旷,隐约间还能闻到空气中的硝味。光影轮转间,年轻的警官们脸上忽明忽暗。

车上静悄悄的,唯有广播里传来悠扬的萨克斯声,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似都在刻意回避那个话题,也没人敢提起那个字:家。是啊,家,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字眼了。二十多年来第一个在异乡的除夕,不知道爸妈这会在干嘛呢。年夜饭应该挺丰盛的,可惜我不在家,也没人陪老爸喝两盅了。春晚应该一如既往,期待中有一些失落,热闹中有一些无聊,但跟家人在一起,再无聊的节目也总能笑出声来。门口的红灯笼也不知道点上了没,这可是小时候我最爱干的活。每一年,我们都会去老街口一位老匠人那里买回来一只纯手工制作的的红灯笼,老匠人有八十多岁了,他一直固守着他笨拙的老手艺,哪怕买的的人寥寥无几,哪怕孩子们没有一个人愿意传承他的手艺,他依旧不紧不慢地削竹签,绑竹架,裁纸熬浆糊,不紧不慢地做着他的手艺活,慢慢地也就把自己也和那条老街融为了一体,活成那条复古色老街上一段姜黄的旧光阴。

这一年的除夕夜,在离家二百五十一公里的另外一个城市,我忽然特别想念秦岭以南汉江边上的那座小城,想一条老街,老街上老店铺里糊灯笼的老艺人,想那条有着最普遍最广泛含义的解放路,解放路上曾经遍种的合欢树。想拐进小区一段幽深的路口,小区里静谧的地灯,院子里高大葳蕤的桉树和桂花,想某一栋高楼窗口投射出来的温暖的灯光,厨房忙出忙进的爸妈。是的。我想你们了。城市里,乡镇中,灯火阑珊处,星光下的人们正在团聚。老人、孩子,认识的、陌生的。家人、朋友,我爱的、爱我的。所有人,都在平安喜乐。这一切,真好。

这一年的除夕夜,我在离家几百里外的地方,和单位的兄弟姐妹一起,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做城市的守夜人。天空中绽放出一朵朵无声的烟火,恬淡的一刻缓缓流过。那瞬间,胸中涌现出难以言喻的情感。我突然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那就是此刻,阖家欢乐的人们脸上的笑容,哪怕在这个笑容背后,是千千万万和我一样的警察在栉风沐雨,砥砺前行。他们或坚守在缉毒一线,或千里追凶,或在熙熙攘攘的大街岗亭,或乔装成快递小哥、出租车司机、外卖哥、水电工混迹在人群中,足迹遍布大街小巷,只为守护你的平安和喜乐,或沐风淋雨,或行色匆匆……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警察,就是一座城市平安的最后一道防线。

二零一四年,昆明火车站恐怖事件中,最先到达现场的警察之一,是昆明站派出所副所长张立元。他面对歹徒,大喊:来啊,来砍我啊。张立元追过去对一个暴徒说,想用这种方式吸引暴徒。但他们还是往外跑,张立元立刻追上去。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人截住一个暴徒,几个暴徒一起扑了上去。张立元冲上去想制服其中一个,但这人回头一刀,砍在了张立元拿着对讲机的左手上,食指被砍断了,骨头露了出来。医生说,他的食指是一个不全离断,开放性的。经过了急诊手术断指再植。经过功能锻炼也可能只会恢复70-80%。当时的车站可谓人间地狱,歹徒见人就砍,血流遍地,有的人躲在厕所,有的人躲到店里,有的人躲在椅子下,当地狱降临在人间,总得有人向火而行。向火而行也有许多技巧,划水也可,坐等指示也罢,他选择了最拙却最勇的一条路。恶龙,来砍我啊。滴血的长刀下,正义没有低头。

惨案发生时,我还是一名公安院校的学生,而如今,我早已走出校门,穿上笔挺的警服,巡逻,执勤,站岗,抢险,救灾。没有正常的节假日,没有和家人同步的作息时间,也早已成为我工作和生活的常态。看人哭、看人笑。被人骂、被人夸。都有过。心里也早已少有波澜,多是惯有的从容和平静。有朋友问我,作为一名警察,最骄傲最自豪的时刻是什么时候。我想,最骄傲最自豪的时刻,大概就是穿上这身警服,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的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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