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起风了。树叶间洒下的点点金光被摇得支离破碎。这一点刚刚升起的秋日暖意也在肃杀下荡然无存。
“顾兄,你是江湖中人。江湖可似这楼外春色,日曛景明。”顾今朝一饮而尽杯中酒,“江湖若象春色,官场岂不是象夏日了。”杨易之默然半晌,扬眉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顾今朝也默然。
顾今朝马鞭一带,抽在单刀刀背,挡开的单刀顺势架住两对鸳鸯钺。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这意气风发的书生与自己竟是说不出的投缘。官场险恶,他自知道。但在他心中,冬天也有旭阳,便如春日也有乌云。拼将一己之力,乾坤也要倒转。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一人一剑入江湖,便想纵横自在,铲尽不平。
竹节钢鞭呼啸而来。“一打迎门三不过”,湘西阮家的招数!如此笨重的钢鞭能抖出三朵轻灵的鞭花,也算是阮家子弟中的佼佼者了。
十三年可以改变很多事,甚至改变一个人。自己不知被时间改变了多少,但已决不是十三年前初入江湖的那个少年了。漫说行侠仗义,能浮沉于这江湖而不灭就算万幸了。江湖,江湖!江河湖海中的风浪未见得如此险恶莫测吧?人在江湖,先要活下去才是正道。自己活下去,有时就要把他人按入水中。只是十三年前自己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顾今朝腾身倒纵,躲过面前袭来的两对鸳鸯钺。这两人配合得如此默契,不是兄弟,便是同门。这份身手,在江湖使鸳鸯钺的高手中,排名不会超过前十。
官场也是如此吧。有人处便有利益,但江湖与官场的利益却是--你死我活!只是他却为什么还没变?难道十几年还磨不去一个人的棱角么?也许你是对的,杨兄!这世上正需要你这样的人,但宦海毕竟是宦海。你纵然才华天纵,志大如鸿,须知人心叵测,非是才志可敌。
刀光回旋,身前三尺叶飞草伏。寒气激荡,透人心脾。这路刀法杀意毕露,刀招倒还在次要了。四人中算是这个使单刀的功夫稍胜一酬。顾今朝手中马鞭忽地一翻,以鞭梢反刺此人双目。一招两式,疾如骤雨。
江湖如何能象春色?也许更象这秋天吧。秋色也诱人,但秋天的肃杀之气,垂暮之感,正象在江湖中闯荡多年的浪子心怀。杨兄你宦海沉浮十几年,落得如此下场。江湖中人,何尝不是如此。不如归去……
四般兵器同时递到身前。顾今朝一声清啸,如翩然一鹤,冲天而起。他手中马鞭“八方风雨”向四面散出。一片如山如海的鞭影下,四个杀手纷纷后撤。
杨兄,你不害人,人要害你。你心中是朝廷律法,国家纲纪,他人心中却是结党营私,损公自肥。
自己呢?冷汗忽地一层层冒出来。十几年下来,手下屈死无辜的冤魂算多还是算少?自己所作与那些害死杨兄的凶手何异?虽说自己绝少出手,但运筹帷幄间与亲手杀人有什么区别?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舔他人鲜血过活的小人罢了。
马鞭无力垂下。四个杀手发觉顾今朝的四肢竟在微微颤抖,原本精光四射的眼眸不知瞧向哪里,目光中一片茫然,额角上豆大的汗珠蜿蜒着流过。
得意楼的杀手,如何会让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错过。四个人不约而同出手。
鸳鸯双飞!两对鸳鸯钺已罩住前胸后背十三处大穴。两件兵器如同由一个人身上的四只手发出,丝丝入扣。
九天雷动!竹节钢鞭挟着风雷之声压顶而来。湘西阮家的风雷鞭虽有小巧之招,但看家杀手还是如霹雳惊虹一般。
忘忧回魂刀!刀光如玉带拦腰,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这一刀似近实远,遥遥照应着其他三个人的进攻,大有一网打尽之势。
四个人杀招齐出。任何一招在江湖上都足以扬名立万。何况四个人的配合妙到巅毫!
四人出手的方位、力道、时间、配合无不拿捏得分毫不差,只可惜顾今朝心中虽是一片茫然,但多年江湖已历练得他反应远过常人。那种对危机与生死的敏感更是融化在他的血液里。这种敏感,不是武功,不是江湖经验,而是求生的本能,就如同狐狸能感知猎人的气息,豹子能发觉猎物的踪迹。
虽然那一刹那间的茫然与失落令顾今朝头脑一片空白,忘却了身遭的凶险;但杀手的心理、杀手的判断、杀手的决绝,顾今朝太过熟悉,几以达到不以目视、只以神遇的地步。四面迫来的死亡气息就足够让他的意识展开反击。
马鞭飕地翻出,如藤缠树,牢牢绕住势不可挡的竹节钢鞭。两相较力,马鞭毕竟韧性不够,抵受不住铁鞭身上如同排山倒海般传过来的劲力,啪地折断。马鞭一断,持铁鞭者重心微失。顾今朝已欺进身来。那人大惊,只得倒退。顾今朝反手一甩,半截马鞭挺得笔直,射向忘忧回魂刀。刀光缭绕中,半截马鞭被削成十七、八段。两对鸳鸯钺已划到顾今朝的衣服。顾今朝双手拍出,以攻对攻。掌力到处,两人一时气为之窘,在顾今朝身旁交错而过。
顾今朝堪堪避开四个人的杀招,汗已顺着后背流下。汗流过时,一阵在伤口上洒盐的煞痛沿着脊梁袭来。得意楼的杀手并非等闲。虽然躲过致命一击,但毕竟背后没生眼睛,想是被鸳鸯钺的钺尖划了长长一个口子。
还容不得顾今朝细想,只听头顶簌簌声响。顾今朝抬头看时,一张若有若无的网正飘飘荡荡落下。结网的丝线不知用什么织成,在日光下只发出淡淡的银色。网既不沉重,也不宽阔,但此时此地,却象长了眼睛一样,不偏不倚冲着顾今朝头顶罩落。
顾今朝缩肩矮身,足尖点地,想借一蹬之力跃出这网的笼罩。他双脚还未离地,忽觉两个踝骨一紧,被什么牢牢抓住,死死钉在地上。只不过电光石火间,头上的网已落下,正兜头将他罩住。顾今朝低头看,见双脚被一对铁环箍住。握住铁环的是一双惨白无血色的手,就如一个游荡在野地中的孤魂野鬼要从地下破土而出、吸一口阳间的人气,先把两只鬼手探了出来。
一阵阴森森的笑声在头上响起,惊得林中群鸟乱飞。此时虽是白日,但这笑声听来如夜枭厉叫,刺得人耳鼓生疼。这人笑过一阵,尖声道:“老二,出来吧!”随着这一声叫,地下拱出一个矮敦敦的人来。
顾今朝身在网中,脚被套住,却不怒反笑,“哈哈哈……你们天罗地网兄弟向来和得意楼水火不容。在这山西地界上,不说争个你死我活,也算同行里的冤家了。今天怎么倒联起手来了?奇怪啊奇怪。”
头顶“天罗”那阴侧侧的声音不疾不徐道:“你倒知道的不少。只是既然要收拾你,这个现成的便宜不能不捡。看在银子的份上,就算跟得意楼联手一回,也没什么。”
顾今朝摇头叹气道:“只怕今天你们兄弟从不失手的威名要折在这里了。”
“天罗”还未答话,“地网”已冷笑起来,“你现在自身难保,还夸什么海口?”
顾今朝也是一声冷笑,“自身难保!不错,只是不知是谁……”他话音刚落,双足一顿,足踝上的两个铁环崩得四分五裂,反扎进“地网”掌中。“地网”惨叫声中,顾今朝双手抓起罩在身上的网左右一分。这网若是用寻常金铁之物拧成,在他一拉之下,只怕立刻要分崩离析,但顾今朝用足十成力气,网眼只是被撑大一倍有余,却并不撕裂。他方自一愣,“天罗”见势不妙,双手连收,将网拉紧。
这网紧紧缠绕在顾今朝身上。“天罗”见状大喜,忙再加力,要将顾今朝生生提起。要是顾今朝被拉到半空,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施展不出。顾今朝“哼”了一声,吐气吸胸,双脚如钉在地上一般,纹丝不动。
顾今朝出招逼退得意楼四杀手,“天罗地网”现身,顾今朝受制,“地网”受伤,“天罗”收网,不过是瞬间之事。围在四周的得意楼杀手此时猱身又上。
人还是那几个人,兵器还是那几件兵器,只是出招凶狠尤有过之。顾今朝却身在网中,转动不灵,头顶上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天罗”。
“以一敌五,不若以一对一。”顾今朝双脚猛然一收,“天罗”手上顿感一松,这网兜着顾今朝向他藏身的树冠飞来。
与“天罗”平地相斗,顾今朝有九成把握,但现在象一条大鱼一样被他用网拎上来,自己一成把握也没有。不过,总好过被下面的四个人当作活靶子。
刹那间,顾今朝心念电转,自己不过是在网中。一个人在官场或江湖中,和一条在网中的鱼,本来也没有多大差别。你尽可以自由地游来游去,但只要别人收收网,你还不是一样束手待毙。“杨兄,也许我就要见到你了。”不知为何,想到此,顾今朝突然觉得一阵放松与淡然。
他身在空中,视野开朗,见四野茫茫难测。脚下的四个杀手抬眼向上看,阴阴的目光中开始露出一丝得意。稍远处一马一车孤零零的立在那里,说不出的凄凉无助。“我若死在此处,她们却怎么办?”顾今朝一念及此,便不甘心,双手扭住网绳,用力拉扯。奈何这网用九样异种丝线拧成,非宝刀宝剑难破。
车帘突然猛地翻起,一道白光乍现,如白虹经天。顾今朝只觉身子一轻,从空中落下。身旁纷纷扬扬飘散着细丝。他身尚在空中,手在腰间一扣,软剑已出手。已不知多少年没有动过护身软剑了。久未出鞘的软剑似乎也渴望试一试曾经令万千人胆寒的锋芒。
剑光到处,无人可当其锋。围在身周的杀手们齐齐退出丈许开外。顾今朝一招“剑荡群魔”发出,不再理会他们,目光便死死盯着盘旋在头顶的两条人影。
“天罗”身形如鬼魅,忽东忽西。但这身影却牢牢被一团白光罩住。素衣、玉手、剑光,无一不眩目夺魄。那绰约的风姿,如仙子凌波,凤舞九天。朦胧中,似乎依然是十年前略带羞涩的新娘。顾今朝一时看得呆了。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她出手。也许是她十年来第一次出手吧。自己从未想到,南海容家的武功居然如此美妙,堪比玄天之舞;如此动人,胜过霓裳羽衣。举手投足间,哪里有一丝杀机,一丝戾气,完全是在展示天地的灵气与风采。若是与“天罗”易地相处,自己哪里还有余暇左躲右闪,上窜下跳,只这么看着看着,便也醉了。
四个杀手被顾今朝一招逼退,齐声尖啸。顾今朝猛惊,回头。三道黑影从不远的树上飞起,扑向已全不设防的大车。这才是杀手们的最后一击!
车中传出小孩稚嫩的尖叫声。顾今朝大惊,飞身而起。
扑向大车的三个人一人手使短铁棍,一个手持亮晶晶的小叉,第三个握着泛着青光的短刀。三件短小的兵刃,同时指向车中的小孩儿。(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