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从国外媒体看到一则消息,说我们的近邻有三位高中生因为偷看敌国电视剧、偷听敌国流行歌曲而被公开处决,震惊悲伤之余,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那个年纪痴迷、追捧邓丽君的种种往事,心里唏嘘不已。
我是听着革命歌曲长大的,比如《大海航行靠舵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学习雷锋好榜样》等,我以为歌曲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义正词严、铿锵激昂,直到1980年的那个暑假。我有个同学初中毕业后就去县城一家工厂上班了,有一天我去看他,聊了几句后他关上门,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告诉我这叫录音机,可以放歌曲。只见他把一盒磁带放进去按下按钮,温婉柔美的歌声便传了出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我十分吃惊,不仅因为第一次见识了录音机的神奇,更因为听到了录音机里传出的那个声音,婉转悦耳,纯净自然,充满了女性特有的柔情和婉约,天哪,歌曲竟然还能这么唱?歌词竟然还能这么写?当时我就惊呆了。同学说这首歌叫《何日君再来》,唱歌的叫邓丽君。我听说过邓丽君的名字,知道她的歌被称为靡靡之音,也知道《何日君再来》被称为黄色歌曲,公开唱、公开听是要犯错误的,怪不得同学搞得这么神秘,放歌的声音调得这么低,但我同时又感到疑惑,黄色歌曲、靡靡之音怎么就比那些革命歌曲好听几百倍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邓丽君的歌曲,从此沦陷成了她的迷弟。为了听她的歌,我常去县城同学那里借宿,也想尽办法偷偷搜寻她歌曲的歌词,但半年下来只找到了十余首,我把这些歌词都工工整整地抄在练习本上,课余就细细品读,这些清新优美、情感真挚、富有诗意的歌词,有的被我化用在作文中,增添了作文的文采,多次得到语文老师的称赞。
1981年秋,我去了浙北的菰城念大学,相比县城,菰城算是比较大的城市了,风气也较县城领先,有时会听到从商店里传出的港台歌曲,如侯德健、叶佳修的校园歌曲等,虽然其时邓丽君的歌曲已悄然流行,但在公开场合仍是禁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班发生了一起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的“政治事件”。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我们班每周四下午都有班会课,主要是政治学习、讲读时事等,一天有个同学提议,能否丰富班会课的内容,举办一次邓丽君歌曲欣赏会?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班长从善如流,向学校借了双卡录音机,从同学那里借了磁带,把班会课办成了邓丽君歌曲鉴赏会。《甜蜜蜜》、《小城故事》、《千言万语》、《海韵》、《又见炊烟》等经典旋律相继在教室里响起,同学们听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直呼为难得的精神盛宴。大概过了一个多星期,不知怎的,这件事被学校知道了,有个思想颇左的领导态度强硬,把它定性为“偷听靡靡之音事件”,批评班长和团支书公然播放趣味低级、引人颓废的 “靡靡之音”,是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引起学校给予严肃处理。现在想来,这个领导这样的态度也情有可原,当时不止邓丽君,就连李谷一的《乡恋》也被指责为低沉缠绵的靡靡之音,一度成为禁歌,苏小明的《军港之夜》也曾被批为靡靡之音、低俗歌曲。好在我们的班主任和辅导员据理力争,更关键的是时任校长思想开明、爱护学生,最终以对班长、团支书批评教育,班长、团支书书面检讨平息了这个事件。之后不久,大概在1982年上半年,又发生了一起类似的事件。我们寝室里有个家境较好的同学,因为喜欢听歌就买了一个录音机,但买好后却发现寝室里没有插座,根本没法听歌,只得在星期天把录音机带到班级教室,乘没有同学自修的时间听一听,感觉总是不过瘾。当时到了晚上十点钟寝室是要熄灯的,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乘熄灯后寝室没有电,用小刀把天花板上的电线割开,自己接电线做成一个插座,用这个办法解决了用电问题。由于进行了伪装,粗看根本看不出来,我们大家也都为他保密,同时每个人都去街上的翻录摊翻录了一盘磁带。接下来的日子是我们寝室最快乐的时光了,没有课的时候我们就关上寝室门,躺在床上听各类港台歌曲,其中听得最多的还是邓丽君。然而好景不长,在一次学校组织的突击检查中,同学私接电线的秘密被发现了,这位同学最终因为严重违反学校规定、偷听靡靡之音受到了处分,作为安慰,我们把所有的磁带都送给了他。
大学毕业我当了中学老师,领到工资后买了一个收音机,也许是离台湾较近吧,深夜总能收听到对岸的广播,我经常在深夜固定的时间把收音机调到固定的频道,为的是收听某一档节目的开头曲《我要为你歌唱》和另一档节目的结束曲《再见,我的爱人》,这两支歌都给人以忧伤、无助、绝望中带点希望的感觉,真的是百听不厌。当然,收听对岸的歌曲只能偷偷进行,因为当时有个罪名叫“收听敌台”,文革中是要以“反革命罪”逮捕的。到了九十年代,尽管站在官方的角度邓丽君仍是禁区,但社会气氛趋于宽松,有关她的书籍、唱片、磁带都可以在书店里找到了。2005年,在国民党主席连战、亲民党主席宋楚瑜相继访问大陆之后,邓丽君得以真正解禁,我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欣赏、演唱她的歌曲了,她的歌声从靡靡之音变成了华语经典,滋养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也使得邓丽君这个名字在华人世界的知名度超越了一切政治、文体人物。
在长达三十多年的时间里,我们官方都把邓丽君等港台歌手演唱的某些歌曲予以禁止,理由是这些歌曲趣味低级,令人颓废丧志;许多人不知道的是,其实台湾当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同样对一些歌曲进行了查禁,查禁的理由除了政治因素,还有词义颓丧、内容荒诞、意境晦淫、曲调狂荡等,比如《热情的沙漠》日语歌就是一首禁歌,被封禁的理由是歌词中的一声“啊”太过淫秽,会引人遐想;《橄榄树》也曾被封禁,理由之一是歌词中反覆出现流浪这个词,会引起年轻人离家出走的想法;《给我一个吻》被封禁,理由是歌名和歌词中提到了接吻,妨害了善良风俗,不能加以鼓励。这样的官方歌曲审查,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才告结束,台湾的歌手和词曲创作者从这时起才可以自由自在地直接表达情感与理念。两个政治立场对立的政党,竟然都实行了长时间的歌曲审查制度,而且查禁的理由有颇多相似之处,细细想来,也是一种历史的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