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九月中旬的时候谈起那件事。
雷斯垂德刚刚从医院回来,执意一个人来回。他带回了更多药瓶,还有手上的针眼。
每次做完检查,他都会格外消沉,简直有点忧郁,蜷缩在沙发里的样子让迈克罗福特想要拥抱他又生生忍住。
他开始每周给家里打电话,两个或者三个检查之后的那天会格外长些,说又长高的外甥,篱笆里被邻居家狗吃掉的蔷薇花。他总是拖着鼻音说我没事啊,只是感冒啦,你刚刚说你烤了饼干,好吃吗?
迈克罗福特看着他一边笑着一边用手背擦鼻子,再一次开始恨他——似乎只有别人才能打动他,而自己的悲喜对他没有作用,除了一遍遍说“会好的,会好的”之外就只有一次又一次地要求他好好活下去,就好像离了他迈克罗福特能做到似的,而他明知道这个。
迈克罗福特终于了然,正常人如约翰·华生和格里高利·雷斯垂德面对福尔摩斯似的冷漠理智是什么样的心情。
迈克罗福特发现这次他没有在饭后打电话,只是静默地坐在餐桌另一头,手指在温水杯上摩挲。
“如果有那一天,我希望你来做。”
他突然轻声说,迈克罗福特知道他清楚自己在听,也不再装作对意大利面那么感兴趣。
“哪一天?”迈克罗福特决定明知故问,如果不是声音太抖几乎难以辨别效果肯定会更好一点。
雷斯垂德抬眼看着他,眼神很轻,又太重,迈克罗福特屏住了呼吸,在窒息边缘终于听见了宣判。
“你知道的。”雷斯垂德的声音好像在面对一只会惊飞的鸽子,看上去是真的内疚。“我想让你来做,别人……我做不到。”他的声音蓦然小了下去。
如果你真的在乎,迈克罗福特想着,叉子狠狠怼在盘子上,引得雷斯垂德一记瑟缩。又何必说呢。
只有经历过死亡和背叛的人才能理解把生命交付在别人手中意味着什么。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感激这个。好像被赋予了权利,尽管这权利会杀了他。
“好。”他简短地说,终于没了最后一点胃口。他隔着盘子握住雷斯垂德潮湿的手,露出一个微笑。“你让别人做这个我也受不了。”
当天晚上他们滚上床,迈克罗福特显示他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他的动作太粗暴,几乎不顾一切。雷斯垂德一只手嵌进官员脖颈,一只手撑住床头,双腿在他腰后缠绕。
迈克罗福特感受着。雷斯垂德布满汗水的脸,半阖而失焦的眼睛,被啃咬得带了血色的嘴唇,还有那变了调的呻吟和迎合上来的腰。不用是个福尔摩斯他也能记住这一切,但又能记住多久呢?十年?二十年?总归不会比那些多余的出来,充满诅咒时光更长。迈克罗福特感觉汗水滴进眼中,生生灼出泪水。但他还是固执地睁着眼,竭力看着这一切,用所有的感知去铭记。
“操……”迈克罗福特看着雷斯垂德因为一个点的刺激而翻腾,像是鱼。“操你的迈克罗福特……给老子轻点……”
他停了下来,不是为了折磨和恶趣味,这次不是。
“我们没多少时间了。”他说,不顾雷斯垂德的甬道下意识的收紧。“格里高利,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雷斯垂德睁开了眼,那里盛满了不知因何而生的泪水,他伸手拂过迈克罗福特垂下来的鬈发,任由男人湿热的侧脸在自己手上磨蹭。
有一瞬间迈克罗福特以为他要再一次说抱歉,为了不是他的错。如果那样,迈克罗福特会毫不犹豫从床头柜拿出那把枪,杀了他然后毁了自己。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没理由一次又一次忍受摧毁。
“那就更要慢慢来。”雷斯垂德说,泪水终于落了下来。“让我记住这个。”
如果你注定要走,又怎么带着回忆呢?那是留给活人的,那是留给罪人的。
迈克罗福特俯下身托住他无力的肩膀,让这一切像是个拥抱。
妈咪的电话来的比预想中迟。
福尔摩斯太太一如既往言简意赅,要求大半年没见的大儿子马上“从椅子上挪屁股滚回家。”她沉默几秒,在挂断电话之前加上了雷斯垂德的名字。“带他回家,迈克。”
迈克罗福特换了只手拿着手机,看向窗外的泰晤士河。
“如果可以,我想一直带他回家,妈咪。”
他们都没再说话。
聚会很好,夏洛克和约翰也在,后者和他的格里高利一样紧张。而福尔摩斯太太致力于把三个“男孩子”填得饱饱的,他们的盘子里堆满了烤肉和小肉饼,格里高利甩着胳膊吃得欢快,福尔摩斯先生陪着他喝橘子汁,两个人的脸都红通通的。
真的被填饱的后果就是他和约翰都撑得动不了,摊在沙发里打瞌睡。迈克罗福特同自己的手足和父亲一起站在沙发后,任凭福尔摩斯太太在厨房抱怨盘子难刷。
夏洛克弯腰看着,他贴的太近以至于卷发被雷斯垂德的呼吸吹动。迈克罗福特知道那表情他的小弟弟在研究,试图寻找不存在的方法,他妄图像分析案件和尸体那样分析命运。
福尔摩斯先生的手扶住大儿子肩膀,“你想怎么办?”
迈克罗福特看向自己的父亲,知道这幅表情也经常出现在自己和镜子对视的时分——惶恐而茫然。
“你想怎么办?”乔治·文森也经常这么问,在那些寡淡的梦境里。他已经换上厚呢子外套,坐在窗台上挑眉看着自己的学生,他身后是剑桥秋日的草坪。“马上就冷了,你知道吧?”
他身后的窗棂被霜雪覆盖。
“没有那么快……”迈克罗福特说,他走过去,手指触到的地方带来一片水痕。“不会那么快。”
“告诉我,男孩,你会做什么,只为留住他?”
迈克罗福特转头凝视自己长眠地底多年的老师,哑声说。
“一切”
“迈克?”他活过神来,看见父亲忧虑的一张脸,“你刚刚说什么‘一切’,怎么了吗,没事吗?”
他缓缓摇头,声音比幻境更嘶哑。“我不知道。”
福尔摩斯太太最终把大儿子当做劳力抓进厨房,迈克罗福特不知道哪个更可怕,洗碗布还是他妈妈叫出你中间名时的瞪视?
“你没问过他,对吧,迈克罗福特·帕特里克·福尔摩斯?”
迈克罗福特装作对那只旧炒锅感兴趣,旋即被妇人拿锅铲戳了腰。
“去问他,拿出你准备好的戒指,没有的话约翰的啤酒拉环有的是,别告诉我你没想过。”老人摸了摸高了自己一头的男孩侧脸,这让迈克罗福特觉得自己永远是那个受了排挤之后吸鼻子的小男孩。
“勇敢点,迈克,别怕去做有点难度但绝对会成功的事情。”
迈克罗福特点点头,他环视四周,发现他母亲贴心地准备好了藏戒指的食物,那要不是个油腻的派就更好了。
“就一件事,妈咪。夏洛克和华生医生玩躲猫猫快八年了,一个高功能反社会一个高功能反社会爱好者,而且后者丧妻快一年了,你怎么不去操心他们?”
实话实说的下场是他的腰差点被怼折,却也成功消除了他的紧张。
要是说他从没想过这个,那绝对是撒谎。那对铂金戒指在他西服口袋里装了快三年,他本打算满五年的圣诞节向雷斯垂德求婚,然后开始婚后的挣扎,他们会吵架,和好,濒临危机,化解矛盾,没准还能领养几个孩子,最终还是这样磕磕绊绊,走近一生。
多么讽刺。
那枚戒指最终被放在托盘里,挨着热烘烘的甜品被迈克罗福特端进客厅。夏洛克倒吸一口气,做了个干呕的神情,却也没有出声,只是用胳膊肘拐了拐军医。迈克罗福特深吸一口气,对做着鬼脸的雷斯垂德微笑。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连个渣都吃不进去了……”雷斯垂德在看见托盘里的东西后沉默下去,他抬头看着迈克罗福特,嘴角抿得紧紧的。
“不,迈克罗福特,不。”他说,不是不歉疚,但是他起身的动作还是没有犹豫。
迈克罗福特被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