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坡望大河
法泉寺是我见到大河的第一个瞭望台,是我与大河的第一个幽会点。
一九八一年底,我的人生经历了一次战略性转移,由牛车换汽车换火车,从土路到柏油路到铁路,从学生到农民到军人,从陇东到关中再到陇中,几天之内经过了几个春夏秋冬。
部队在一个叫法泉寺的山沟里。说起来有个寺字,可到部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在诺大的个营区,没看见过寺庙的一个角,也未闻到一缕佛香的味道,更没见过半个神佛耳朵。部队进驻之前,法泉寺是不是个寺庙我没有考证过,因此,就不得而知这个名字的由来。总之,我到部队时,这里的那个“寺”字确实是徒有虚名,无寺可言,只有一个名字而已。
从法泉寺的沟口到大河边最多四五公里地,爬上营区北面的一道山梁就可看到大河。
到部队不到一个月的一个周末,不知怎么的,猛不丁地想去爬山,而且愿望强烈急迫,脚也痒痒的厉害。后来我想,可能是在家出门就爬山爬习惯了,到部队后整日在平如地板的操场摸爬滚打,没爬过山,瘾犯了。
我向班长请假,班长说他也有点心烦,想出去走走,说陪我一起爬。
法泉寺附近的山与九沟十八岔的山不一样,九沟十八岔的山披了一层厚厚的黄土,脚踩在上面如踩在地毯上一样酥软,爬山时只要脚趾头稍一用力,前半个脚就可深入到黄土里。而法泉寺的山到处是核桃大的石头,一不小心,脚底就会踩上石子滑倒或滑下山坡去。
第一次爬这样的山没经验,几次差点摔倒,好在有经验丰富的班长及时援手,才没出现满坡找牙齿的情景。
爬到半山一个类似于栽树时修造的平台处,我们停下了脚步,没长出树的地方长出了两个军人,远远看着跟两棵没长大的松树差不多。
大河就在这时蛇样爬进了我的眼中,我就这样认识了她。
远远的,一条平整浑黄的川道深陷下去的地方,飘动着一条宽阔的黄色绸带,阳光洒在上面,泛着亮亮的光,亮亮的光撞进了我的眼底,有些耀眼。
那是一条河不会错的。
那条河叫什么名字?我望着眩目的河问班长。班长有点惊奇地看了我一眼,是黄河,你不知道。
黄河?
我有点不相信。河不是蓝色的吗?
黄河当然是黄色的,要不为什么叫黄河?
班长一边高深地纠正我,一边扭头好奇地问我,谁给你说黄河是蓝色的?
书和地图上的大河大江不都是蓝色的吗。
蓝色代表水,这个你都不懂。
那黄河里的水就不是水吗?
班长被我的话问得结巴在那儿,嘴张了好几下,没吐出一个字来,瞪大眼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想说点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看来这个问题他从来就没想过。
我最早与大河的相识了解仅限于一些断断续续的文字和数字这样一些无形的概念,对大河之形状的认识全部缘自地理课本上一个巴掌大小的地图,样子如母亲给我们姊妹几个缝补衣服时遗弃的不够钉一个纽扣的线头,散乱地扔在那儿,如果不是印在书上,一阵鼻歙之气就会将其吹得飘然而起,这个过程中若再有一阵微风,定会将她夹带了去,遗失在某处草丛中、禾叶间,或树梢上、牛蹄窝中,要再找到就难了。
一条河被从鼻腔中走过的一股风就可吹得不见了,可见这河之大小。由此可见,那时我的学问和阅历之深浅。
一次,作为学习委员的我去给班主任交数学作业,班主任不在,我在其办公兼宿舍的房间等候时,被墙上一张中国地图所吸引,第二次见到了大河,一条褪了色的毛线样粘在墙上,怎么也感觉不到其“落九天”的气势。我伸出手指,沿着大河的头一路摸到尾,又从尾摸到头,反复了几次,也没摸到她的脉搏、她的涛声,只有一点点凉凉的感觉留在指尖。我知道那是墙的骨感,是纸的肌肤之感,绝不是大河的感觉。
山高天自小。十六岁以前,我的脚始终在自家的门槛前后徘徊,目光从没翻过门前那座山,耳朵的田地一年四季只生长鸡鸣狗吠猪哼哼几种草,只开蝉鸣蛙叫几朵花,大河在我的记忆里除了两根大小不等的线外,只有书本上两个四方四正的汉字,从这两个方窗看不到她一泻千里、勇往直前的身影,也听不到她盖世的宣言,任老师讲得唾沫星如浪花一样翻卷,也没引起过我任何兴趣。
隐隐约约记得上地理课时,当老师指着地图上那条褪了色的毛线说这是我们的母亲河时,我还在心中窃笑,并暗自嘀咕:什么母亲河,简直就是一条严重营养不良的蛔虫。
那时,野菜是饭桌上的主题,大部分日子靠它独撑,包括我的小学和中学学业,肠胃因为有野菜的营养,才与国家一同挺过了那个艰难时期。那时,饭碗中的米粒就是梦中的太阳。那时,能看到太阳的时候不多,因为日子缺少米粒这个太阳的照耀,多数人严重营养不良,以寄生度日的蛔虫自然也不例外。这人体中的一部分,它怎么可能例外?蛔虫不但瘦弱而且还特多,每年父亲都会让我吃好几次药,将肚子里的蛔虫成群地消灭掉。如果不加消灭,我的小命很可能早被饥肠辘辘的蛔虫蚕食了。
还母亲河呢,哪有一个母亲的样子,把我们养得皮包骨头了,还配做一个母亲吗?不知为什么,我对老师嘴里蹦出来的母亲河这几个字特别反胃,如玉米面发糕吃多了那样。
我家的山脚下有条小河,没有名字,甚至连一条小河的资格都够不上,充其量算一条沟渠,比腰身宽一点。每到夏天,如果太阳毒点,会把她晒得底朝天,河床因干渴裂开的口子比人的嘴还大。冬天的风如果阴点,会冻住她的脚步,如一个大冰棍一样被弃在山脚下。可在我的眼里,她有足够的母亲风范,虽然她的乳汁浑浊,有时还苦涩、断奶,但没了她全村人会逃荒,或渴死、饿死,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对它的敬畏、依赖,在我的骨子里远胜于大河。
黄河之所以叫黄河是不是因为她的颜色呢?
如果说她是我们的母亲,我们的黄皮肤绝对是她的遗传。我们的肤色跟她一样,证明我们是她的正宗传人。
我的脑子乱七八糟地瞎想着。
我的家在陕北,也在黄河边,那儿的水比这儿还黄。如果有黄河这么一条直通我们家门口的大路,回家可就方便多了,也肯定快得多。我的儿子都一岁多了,我连个面都没见上一眼,原打算年底前探家,可连队又让我带你们这批新兵,回家的打算只能等你们下连后再说了。
你可以让嫂子来队探亲啊。
我那媳妇没上过学,不要说到这儿了,在我们那山旮旯都经常迷路。
这黄河要真是一条大道就好了,嫂子只要沿着这条道一路走上来,一定会找到我们这支部队的。
班长以大哥般温暖的手拍了拍我幼稚的脑袋笑了。
黄河既是一条大道,也是一条黄土大道,一刮大风,黄天土雾的,也会让人迷路的。
说完这句,班长没等我接话茬,屁股一拍,说,风这么大,吹着怪冷的,回吧。
我什么也没说,跟着班长就走。那时,我是个新兵蛋子,还没有发表自己心声的权力,属于我的,只有听从指挥,这样才能使这支部队永远保持步调一致。
在返回的路上我想,班长真幸运,家竟然在大河边。我不知我家离大河到底有多远,如果大河真的是条大路,我不知道沿着这条大道走下去从哪个沟岔一拐,能走进我的家门。
这条岔道在哪里,我不知道。返回营区后,我一连找了好几个班,才找到一本半新的交通手册和一个放大镜,查遍了大河的所有支岔,竟没找到一条经过我们九沟十八岔的,甚至连经过我们乡的岔道也没有。因此,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大河的儿女,怀疑自己血统的纯正性。
虽然营区距大河只有四五公里路,抬腿个把小时就可打个来回,但那时我对她没有多大的兴趣。
说句被大河看扁了的话,那时我的兴趣很单纯,饿怕了的我只想把这个皇粮长期吃下去,这个义务即使尽到满嘴的牙掉光了,我也愿意一直尽下去。其实,我那时想得最多的是手里有一个能吃饱肚子的饭碗。
说是这样说,其实那时我与大河早已有了非常亲密深入的接触。因为我们团队吃的水就是从大河里抽过来净化后的大河水,按到部队的时间和这大河之水走过我身体的总量计算,我的每个细胞、每滴血液早被大河之水换了筋骨。之所以对进入口中和体内、洗脸洗脚之大河水没有在意,是因为大河水在我们的皮肤和五脏六腹亲密接触之前被脱去了黄军装,我们一时没有将她与大河联系起来。
与大河有真正意义上的亲密接触是到部队的第二年夏天。那时,新兵早已下连,基础训练按计划也已全部完成。也就是说,此时的我在部队作为一个单兵该学的军事技能已全部学到了手,参加完一次演练后,我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士兵了,可以上阵了,能派上用处了。
我的命运就是在成为一个合格的士兵的同时发生了改变。平时爱用铅笔在纸上涂个鸦,画个山、树之类的我,字写得还能看过眼的我,在连队的黑板报上显露过一点小特长的我,被团里的宣传股长和电影组长盯上了,要调我到团队电影组放电影。
放电影虽不是团队最有出息的工作,但绝对是最轻松、最惹人眼的活。当放映员不久,一位徒步行走大河的画家敲开了我的宿舍门,让我联系一下在团队搞个有关大河题材的小型画展,顺便借我们的地方休整几天。
我没什么经验,把这事报告给了我的领导,请他定夺。我的领导是位热心人,也是个绘画爱好者,有没有想法他每天总会提笔画那么一两张贴在墙上,然后,一手托着下巴眯着眼,自我欣赏陶醉一番。
听了我的报告我的组长说,那画家想办画展的想法只是个借口,他的真正目的是想在咱们这儿化点缘。听了他的话,我羞愧于自己阅历的肤浅,自己怎么就没透过画家的衣服和皮肉看清他的骨头呢。
那几年骑自行车走中国、徒步走长城、只身游这河那江的事似乎很盛行,十天半个月就会碰到这么一两个人或小团体,其间到底有多大意义,执行者给你说起来是有鼻子有眼,意义非同寻常,大了去了,可我怎么也不觉着。
阅历不是一两天就能修炼深的。没办法。
那位画家叫什么名字时隔二十多年已不记得了,但我清楚地记得他的头发很长,脸就像五六天没洗,脸上的风尘一眼便看得分明清楚。他很疲惫,我建议他洗把脸,把头发理一下再说。
同室一位也热爱绘画的战友天喜笑我说,这头发是艺术家的标志和特色。我不明白,这样的头发怎么就成了艺术家的形象代言者了呢?我只知道部队要求官兵理个寸头,是为了负伤后便于包扎。艺术家给我的印象是属于另一类,也就是跟大多数人不一样的那一类。他们把头发留得那么长,是不是为了便于将自己从我们这群普通的人群中抓着提出来,使之鹤立鸡群、与众不同?我不知道,完全是瞎猜,我的修养还不足以为艺术家们下定义。
我们本想劝画家走,可看了他的画作,我们打消了这个念头,尤其我的领导,在看了画家的几张画后,立马待为上宾。看来他是遇到真正的画家了。
画家从他的行囊中拿出五个足有两百页厚的自制写生本,上面的大河全是用白描的手法画的(白描这个词是我的领导脱口而出的,被我牢牢地记下了),每幅画的线条都很流畅、精美,对绘画一窍不通的我被深深地吸引了。每张画上不但有绘画时间,而且所画的是大河的哪一段,都标得明明白白。如果把那些画连在一起,一定是一个白描的大河,远比《 清明上河图 》壮观的多得多。
这是我所接触到的大河的另一个形态。我被惊得目瞪口呆,为艺术,第一次。难怪人家要留那样别致的头发,人家确实与众不同。我当时这样想。
据画家介绍,他离家已两年零三个月了,按计划徒步走完大河全段,还需两到三年。他是一个行者,一个真正的行者,一个行走在大河这条大道上的艺术家。
这一路上,他遭遇过的可能不只是春夏秋冬不只是风雨雪霜。画家没有给我们提及这一路上的不幸和不快,他的话语如滔滔大河,满嘴汹涌澎湃的除了大河还是大河,似乎他的头脑就是大河的发源地,他的血脉就是大河蜿蜒千万里的古道,他的嘴就是大河的一个闸口。
我痴迷他满嘴乱云飞渡的大河,脚不由自主地又带着自己爬上营区旁边的那道山梁遥望了一次大河,站在山梁上揣猜大河的神奇。
画家在我们那里住了两天。这两天,他也没闲着,往大河边跑了两趟,去写生。在我看来,他如一个断不了奶的孩子,一天不到大河咂吧几口,骨头就如缺了盐一样。
其中有一次是我陪他去的,准确地说是我主动要求跟他去的。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大河。没有书中读到的浊浪滔天、波涛汹涌和咆哮,没有任何声响,一块巨大的绸缎在眼前缓缓舒展开去,不仔细看甚至觉察不到她的流动。我有点失望,对这条河的失望。
我坐在河边,伸手掬了一捧水,水中立马映出我黄色的脸,晃晃悠悠如天空一朵闲云。水中有一股寒气,似从冰的毛孔渗出的。鱼苗样的黄沙泥土在水中沉沉浮浮,看着都觉着硌牙,更不用说喝了。
这是我与大河的第一次肌肤之亲,除了黄色、除了沙子、除了冰一样的冷再没有别的印象。
大河不过如此,音乐中的大河、书本上的大河,只不过是艺术家的大河。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一点我从大河的身上有了明白的感知。
画家没理我的神色,我相对大河,在他的眼里充其量只是一粒沙子而已,说不定连一粒沙子还不如呢。
画家坐在河岸一个拐弯处、一个大河水冲刷出的高高的黄土断崖上。一支炭芯铅笔在一个速写本上如蛇而行。“炯炯有神”这个词我从他的眼光与大河的接触中看到了,并理解了其真正的含义。
我为画家的兴致所吸引,爬上岸边坐在他的身旁,目不转睛地看大河是怎样从河床爬上他的速写本的,看此大河与彼大河有什么不同,看被艺术家艺术了的大河会是个什么样子。
有一阵风吹过,河岸上的沙尘被风追赶着在天地间乱飞乱窜,感觉中黄土断崖下的大河被风推了一把,整个大河在河道里晃了一下。晃到断崖下,大河似乎失去了平衡,忽地伸出一只巨大的手,在我和画家屁股坐的黄土断崖腰部拄了一下或者说扶了一下,怕摔出河床似的。这一拄或一扶,用力似乎大了点,断崖的羸弱无法给她坚实及强有力地支撑,我们屁股下的黄土断崖从大河手拄的地方又断了一次。
我和画家来不及反应,屁股随黄土断崖一同掉进了大河中,没有来得及改变的姿势一直保持到河中,四条腿如四根巨大的白萝卜深深插进了河里的淤泥中。
惊魂未定,又一阵风吹过,大河又晃了一下,大河的另一只手从河中伸出,似没什么可抓可扶,把我俩当救命草一样抓了一把。也许大河不知道我俩的根刚扎进河道,还没完全扎牢靠,还不能给她借力。
就在这一抓间,我俩又被大河拔萝卜样连同脚下的泥一同拔起,扔进了河中。
河底在什么地方我没摸着,总之,我的头顶在河的下面,因惊恐还没来得及合上的口腔一下涌进许多泥汤样的水,仿佛大河准备从我嘴的这个豁口独辟一条蹊径而去。
我自小如泥鳅一样在我们家门前那条称不上河的小沟渠里,将头埋在水里,脊梁和屁股露在外面练过游泳,与儿时的朋友比过头在水下埋得时间长短,似乎能在水下坚持几分钟,游泳自不成问题。儿时这样的游泳年年夏天都会演练多遍,自以为早练就了一身搏水击浪的真功夫,现在看来,这自以为是的不成问题成了大问题。在家门前的沟渠里游戏时,水的底细伸手可触,只要憋不住了,手一撑脚一蹬立马就可从沟渠中爬起,从不会担心被水淹了。
我的手伸了又伸脚蹬了又蹬,就是找不到大河的底在哪儿,也抓不到任何可救命的枝条,只感到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手将我拧着扭着拽着揪着撕着扯着抛着下着黑劲使着黑手。挣扎是无力的徒劳的,但我仍做着垂死的挣扎。
我想过喊救命,可我的嘴被大河用水塞得满满的,救命的词语找不到突围的空隙。我的眼前一派浑黄,浑黄的天浑黄的地,难分哪是天哪是地,哪是天地中间那一段,哪里是我喘息的空间。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只有掉进大河中才知大河的厉害。
我挣扎着这样想着,有一只手在我的头上抓了一下,没抓住。我的头发太短。我恨太短的头发。
又抓了一把,依然没抓住。此时我开始羡慕起画家那一头飘然的长发,那样的头发抓起来多有手感多实在多带劲多起作用啊!我痛恨那些制定条令条例的人,这些人真是太没想象力,考虑问题实在太狭隘偏颇,他们只想到了战场受伤后包扎的方便,怎么就没想想掉进江河湖海中抓提起来的不方便呢?短视!战场难道只会在山地进行,不会进行到江河湖海中去吗?
我乱扑楞的胳膊被一只手抓了一下又松开了,我似看到了救命的绳索,凭感觉向那只松开的手追寻过去,如主动向组织靠拢,并很快找到了组织。说准确点是组织找到了我,使劲拉了我一把,把我一下救离了苦河。
我被画家拖到河岸一块光滑温暖的大石头上躺下,从我嘴的缺口突围而去的大河之水,又灰溜溜地从潜伏的腹中溜了出来。
鱼干样在石头上晾晒了一会儿坐起,望着已平静了许多的河水,我奇怪,我想的不是自己遇险大河的事,不是画家怎么救我的事,而是望着大河想着我刚才屁股下断入大河之中的那一块黄土,它会随大河到哪里去安家。
后来在资料中看到,大河每年这样要卷走十六亿吨的黄土泥沙,平均每年要在入海口处造地二十至三十平方公里的黄土地。
因此一想,大河的确是非常之明智,她知道她繁衍的子孙会越来越多,可以生存的土地越来越短缺,所以,她用这样的办法不断拓展着她的领地,搞着救济。
有机会,我一定到山东垦利县那个黄河三角洲上,站在大河创造出的新型陆地上,找一找从我屁股下溜走的那块黄土,哪怕只找到沙粒那么大一块,我一定捧在手心,向它问声好。
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我对大河敬而远之,甚至不敢轻易触摸一下她的肌肤,每次见到大河,只是用一枚小小的石子同她打招呼,而她只用一个小小的浪花远远地回应我,连脚趾头也再没碰过一次大河之水。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兵第一年十月底老兵复员,我的新兵班长,那位家在陕北大河之边的班长来向我辞行。我们握了握手,然后又挥了挥手,然后远远地一直望着他的背影。送他的车在大河边的一个拐弯处一拐便不见了踪影,如一条小鱼一扭腰轻轻游进了大河中。
班长说过,他的家在大河边上,他希望大河是一条宽阔的大道可以送他回家。他会不会踩着大河的波浪顺流而下呢?我傻傻地想着,想着大河自从巴颜喀拉山宣泄而出,经过青海、甘肃、宁夏、内蒙、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等九个省五十多座大中城市留下的是是非非。
事实上,我对大河的认识很肤浅,原因是我不会游泳,不会游泳,便不能真正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