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腋着一把刀
此时,我的屁股下是一艘依着河岸被束缚起了手脚一年四季锚着的船,船锚在大河所经过的唯一一个省会城市兰州,那个没有一点港口样子却叫兰州港的河边。不航行的船还叫船吗?这艘船的顶部有一个大大的名号:天下黄河第一号。红色的牌子,金光闪闪的大字,电脑彩绘的那种。以这船的古旧程度、气派、式样,有愧于这一名号。更有愧于这一名号的还远不止这些,而是它的功用。其实,这是一座置于水上的船形茶楼。
此时,我就坐在这船形茶楼上,茶楼下是在河床上款款而行的大河,船不动河在动,有个“动”字在里面,感觉似坐船畅游大河,只有看一眼不动的岸你才会知道这船并未动。
在兰州生活了二十多年,到这样的船上喝过无数次茶,深知坐在船的什么地方才能找到畅游的感觉。我与几个诗友要了靠水一边的座位,要了一扎黄河牌啤酒,一人一瓶吹喇叭式地喝着瞎扯着。从东开始扯起,扯了西扯了北又扯南,接着扯天扯地,酒“吹”了几瓶,闲话扯了一河滩,可就是没有扯到大河,即使大河就在屁股底下,能感到她的脉动,能嗅到她的气息,能看到她翩翩而行的样子,甚至时不时有水珠溅到脸上,甚至只要弯一下腰、伸一下胳膊就可触到大河的肌肤、捉到臆想中跃出水面的鲤鱼。可我的眼光在船上每个人如河中石头的脸上跳来蹦去,我的嘴除了大声说话大声傻笑就是不停地大灌啤酒,我没时间顾及其他。
说起来也怪,在这样的名为“茶楼”的船上我没喝过一次茶,每次所喝不是黄河牌啤酒就是别的什么饮料,总之没在这名叫“茶楼”的船上喝过茶。原因起初可能是有意识的,后来可能就成了一个下意识的行为。最初可能是害怕泡茶的水是这茶楼的服务人员舀的我们屁股下那大河之水烧制的,这污染太直接、太明了,连一个转换都没有,心理上接受不了,所以拒绝喝这船上的水。我们只喝啤酒,喝到脸微红肚子微胀腿微软头微晕,我们就会乘着河边微潮的微风携着余兴结伴到某一个火锅店或涮羊肉的地方,再吃点喝点,说点儿荤话,然后踩着虚虚实实的月色一路回家。一夜好梦,梦里没有大河。
记得十年前的一天,我们正“吹”得高兴,接到单位打来的一个电话,说是大河涨水了,说我们报社一个职工十二岁的儿子在河边玩耍时被水卷走了,说报社能找着的人全部出动帮着去找那孩子了。似乎那孩子不是被水冲了而是离家出走,去了什么地方,只要我们把城市的几个出口一堵,定能截住似的。电话问我在哪里,有没有时间,说如有时间就到哪里哪里帮个手。
我整个下午都坐在大河上,怎么就没感到大河涨水呢?我一边接电话一边扭头看了看屁股下的河水,水似乎比先前大了许多,流速也快了不少,瞬间感觉,这大河如一个腋着刀的江湖客,从身边匆匆而过。
一次偷袭,我脑子里冒出这样一个词。在别人没有任何防范情况下的袭击应为偷袭。我这样解释这次事件。
在号称“天下黄河第一桥”的兰州中山桥上游三公里处有一个名叫“白马浪”的地方,地处大河的北岸,如白塔山伸在河中的半个脚,长约百十来米,宽不足五十米,旺水期便成了河中的一个岛,枯水时则就是河北岸的一部分,历来是兰州市一些钓鱼、游泳爱好者以及黄河石收藏爱好者的基地,每到夏季,到这里的人非常之多,其中不乏谈情说爱的少男少女、戏水玩泥的儿童。
我们报社那位职工十二岁的儿子是应同学之邀到这里戏水玩泥的。孩子们玩兴大,一疯就不知天高地厚姓甚名谁忘乎了所以,水涨得连裤衩都淹了,他们还在玩儿。
在这里钓鱼的拣石头的游泳的谈情说爱的都先后匆匆撤离了,只有他们还在那儿玩。当这个岸变成岛时他们还在疯,当有人喊他们说涨水了让他们赶快离开时他们还不以为然,其中一位还说,再大的水也不怕,说他们几个三岁就学会了游泳,已是游坛老将了。言下之意,这么点水奈何不了他们。他们依然疯着。
就这样,他们一直玩到太阳偏西手表的时针指向父母让他们回家的时分,这才提了鞋准备趟河而过回家。
白马浪这个地方河面宽阔,河水经过这里往往都会放慢脚步,如大河走累了在这里歇脚,不细瞧很难看清楚她移动的脚步。
几个孩子也许正是被大河这表面的平静和温柔给欺骗了,欢呼着追赶着冲进了河水冲向岸边,想着一个小冲锋或一个三级小跳即可达到坚实安全的岸边。
他们被大河欺骗了,在他们第二跳还没触到河床,一个漩涡如一只阴柔的太极手将他们三个一齐卷了去。
三个小家伙如三只虾米,用尽了从三岁就学会的功夫与大河展开了较量,也可以说是殊死搏斗。
岸上路过的几个大人见状连衣服也没脱就冲向白马浪,扑向三个被大河卷走的孩子。
营救是轰轰烈烈的,不一会儿,过路的几十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参与了,可只拽住了两个小家伙的衣襟,拽回了他们的生命,而我们报社那个职工十二岁的儿子很快被河水卷到了河的中央。深知这条大河之厉害的一些大人们胆怯了,冲向河中央的行动退缩了,几十个人悔得连肠子都青了,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的头如半个西瓜、两只手如两朵小浪花在水中飘浮着翻飞着远去。
这些是我赶到现场时周围的人七嘴八舌的报道。
我赶到时那孩子的父母亲已经到了,他们跪在河边撕扯着嗓子呼唤着儿子的名字。那声音是嘶哑的、撕人肺腑的。他们那暴裂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河面,眼角通红渗血。
水上派出所组织的救援队拉网式在河中搜查,我们报社人员分几个组沿河岸分段截堵。整整搜查了五六个小时,把近十公里的河道整整搜了一遍,连一只鞋子都没找到。
大河啊大河,你好大的一张嘴,你怎么忍心对这么年轻的生命下黑手,你吞掉了他的生命他的血肉之躯,为什么连骨头都不肯退回?
而像这次的涨潮事件,是上不了历史资料的。这样的事对当事者的父母亲来说是天塌地陷的事,在大河也许连个小喷嚏也算不上,在浩浩万里的大河之上,这样的事每年都以百以千来计。
一九三三年八月五日至十日,因大河上游出现大面积持续暴雨,衣衫褴褛的大河终于抓住了报复的机会,她大发脾气,下游的大堤共有五十九处决口,河南、河北等省的六十九个县三百六十五万人受灾,一万八千三百多人因此被夺去了生命。这只是一个小例证。
我的儿啊,你在哪儿!黄河啊,你还我的儿子!
已经连续在河边疯找了五六个小时的孩子他妈、我们报社那位职工无望地瘫坐在河边,一边使劲地拍打着表情漠然的河水一边撕心裂肺地冲着大河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那哭喊声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将每个人的心绪刺得七零八落、血肉模糊。
而此时的兰州市南北滨河路车如水人如水灯光如水,川流不息,位于亲水广场对岸的音乐喷泉在《 今夜无人入睡 》的音乐伴奏下尽情地忘我地舞蹈着,舞着水的长龙,仿佛这大河始终风平浪静,这世界处处祥云飘飘。
我当时站在亲水广场石头一样拥挤着的人堆中,心跟石头一样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