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天晚上,从中心小学出来,李良开没有回家,而是打着手电去了月溪场街上后身那个叫三个碾盘的地方。那里埋着唐家岩李氏的先祖李和钦,也是古月乡两万多名“塝上李”后人共同的根魂所在。
从记事起,李良开就从父辈口中得知:李姓在古月乡境内有三大支脉,其中李和钦一派,因李和钦当年从湖北孝感洗脚河迁移到月溪河一个叫塝上的地方落脚安家,人称“塝上李”。另外两个李姓支脉,一个称“祠堂李”,一个称“后山李”,名称缘由不得而知。
没长大之前,李良开一直搞不明白,同住一个区域,同为十八子李,都尊春秋战国时的圣贤李耳为始姐,古月乡的李姓三大支脉本应情同手足,但实际上却不那么和睦,“塝上李”、“祠堂李”和“后山李”都一个德性,都以当地的李姓正统自居,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很难拧成一股绳。
随着年龄的增长,李良开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塝上李”的先祖李和钦也好,“祠堂李”和“后山李”的先祖也罢,均来自不同省份,出于对先祖的尊重和传承家族历史的需要,自然要对谁是当地的李姓正统据理力争。
按照族谱记载,“塝上李”可是大有来头:先祖孜公系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第十五代孙。宋灭唐,李姓大祸,孜公早有预料,从陇西郡移居至江西南昌府丰成县湖茫里。孜公第十世孙鼎公于元朝大德年间,从湖茫里迁移到湖北孝感县洗脚河世居。月溪河“塝上李”先祖李和钦系鼎公第五代孙,于清顺治初年(一六四五年)从湖北省孝感洗脚河李家院子孤身入川,来到月溪河楼房坝(后改称三个碾盘),当时住风岩洞;世代繁衍,子孙昌盛,至今已二十一代,人口逾两万……
对于自己的家族史,李良开非常看重,甚至把自己的大儿子取名李源,和唐高宗的姓名同音不同字。别人都笑李良开异想天开,自己当不了皇帝,就把皇帝梦寄托在儿子身上;还有人讥笑他是在翻没凭没据的老皇历,借此标榜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对此,李良开从不辩解,一笑了之,因为他最了解自个儿的本意:别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也别做有辱祖先的事。
李良开并不是个死脑筋,他只是坚持用自己的方式传承着家族历史。比如,在给子女取名这件事上,他就没有严格按族谱规定的宗派和辈份来,而是根据自己的愿望和理解,按照出生时间,把大儿子取名为李源,二儿子取名为李远,三儿子取名为李流,小儿子取名为李长,意取“源远流长”之意,借此表达对祖先和家族历史的敬重。
小儿子出生后不久,曾有好事者拿李良开取乐子,说他附风趋雅,假装文化人。李良开不以为然,一句话顶了回去:“老子又不是编成语词典,用管那么多吗?我看你是校场坝的土地——管得宽!”
实际上,这不是李良开的首创。在给孩子取名这件事情上,唐家岩李氏历来就有这样的传统,总想让孩子的名字充满或深刻或肤浅的蕴意。唐家岩李氏的开拓者,也就是李良开的爷爷李永杰,就根据“塝上李”族谱确定的“和论先泗长,大同正必本,成永有良善,富贵祥达兴,文章得贞吉,恒丰豫泰生”宗派顺序,将四个儿子分别取名为李有文、李有武、李有双、李有全,寓意“文武双全”;而他的三个女儿,分别取名为李有梅、李有兰、李有竹,完全按“梅兰竹菊”排序。按照这个思路,如果他有第四个女儿,肯定会取名李有菊。
说起祖父李永杰,李良开觉得他的人生经历简直就是一部传奇。
李永杰生于一八六零年,其父李成耀系大清汉旗兵勇,参加过第一次鸦片战争,战死沙场。李永杰原名李永昊,十六岁那年继承父业从军,后因不满被长官欺负,私自离开兵营,改名另大顺,参加天津义和团运动。大沽炮台陷落后,心灰意冷的他潜回老家月溪河,再次改名为李永杰,与庞氏结婚,后定居唐家岩,亲手种下百余株柏树苗,成活七十余株,成为抵挡大风的重要屏障。李永杰与庞氏白手起家,不仅子孙兴旺,家业也不断扩大,最鼎盛时期,一度拥有近千亩田地,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
只可惜,一世英明的李永杰后来不小心沾染上鸦片,不出五时间,把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产几乎全部败光,自己也英年早逝,不到六十岁便撒手人寰,留下庞氏苦苦支撑,磕磕碰碰地把七个孩子养大成人。
尽管李永杰有些晚节不保,但李良开仍然认为爷爷值得敬重。毕竟,是他让李姓在唐家岩生根发芽,留下了老院子和古柏,还有生生不息的李氏后代。
正是出于对爷爷的敬重,那天晚上,当李良开跪在月溪河“塝上李”先祖李和钦的坟前时,他表面上拜祭的是李和钦,嘴里念叨的却是李永杰:“爷爷,孙儿无孝,没有能力保住您留下来的老院子……”羞愧和悲愤之中,李良开哭得像个孩子,哭得有些恍惚,几度把三个碾盘当成唐家岩团田,把李和钦的坟茔当作李永杰的坟墓。
等李良开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点半,孩子们早已进入梦乡,徐小芳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等着老头子回来。
一进屋,李良开就吵嚷着要喝酒。徐小芳不同意,忍不住嘟啷了一句:“你看都几点了?还喝……”
一句话还没说完,李良开就火了,扯开喉咙向徐小芳发飙:“你校场坝的土地啊?管得这么宽!老子就想喝酒,你个死幼客,老子不要你管!”
见情形不对,徐小芳不再吱声,赶紧到厨房把现成的下酒菜端出来,一碟泡菜,一碟花生米。
就着泡菜和花生米,李良开独自喝光了一瓶五十二度的诗仙太白,外加四瓶双桂堂啤酒,结果把自个儿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醒,次日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像是害了一场大病。第三天早上,李良开让徐小芳煮稀饭,吃了不到半碗,胃便隐隐作痛,一阵接一阵,非常难受。
徐小芳又唠叨开了:“让你喝!喝出毛病你就高兴了?自己的身体还得自己爱惜,真生病了,遭罪的是自个儿……”
【桐言无忌】
艾玛,这就是传说中的家谱吗?难不成,这李氏家族还真是帝皇血脉?
李良开,难怪您是村里的佼佼者,是继承了先祖的基因。您的爷爷李永杰更是当时的神奇传说,十六岁承父业从军,性格直爽不满被长官欺负,私自离开兵营,改名另大顺,参加天津义和团运动。这在当时是多么雄魄的壮举。怎奈大沽炮台陷落,只好心灰意冷潜回老家月溪河,与庞氏结婚,后定居唐家岩,亲手种下百余株柏树苗,原来这成活七十余株柏树,就是李良开誓死要保住的祖业。这不仅是抵挡大风的重要屏障,更是子孙兴旺、家业繁茂的象征,至此桐言才略微理解李良开的初衷。
李老,您这份孝心、这份苦心得不到晚辈儿们的理解和支持,难怪您伤心欲绝,可您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做赌气的盾牌呀!“李良开独自喝光了一瓶五十二度的诗仙太白,外加四瓶双桂堂啤酒,结果把自个儿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醒”李老啊,咱们可是血肉之躯,您这不是玩火自焚吗?那么英明的您,怎能做出如此意气用事、莽撞之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