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不住的秘密丨13 忌日

回来的这几个月,李阔很少在外面闲逛,每次都是低着头,急匆匆地直奔目的地,然后再低着头,急匆匆地赶回家,不敢在路上多耽误一分钟。但在洗车店上班的第二个星期天,李阔换了一条回家的路线,他偶然路过一座小教堂,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停留了很久。

已经是傍晚,路上的行人不多。两个学生在街边买了冰棍,不知被什么逗乐,相视一笑,相互追赶着往前跑,牵着背上的书包不停地左右摇摆。他们不时地停下来,把冰棍含在嘴里,冰冷的天气没有打断他们的欢笑,脸上尽是满足的表情。

仿佛只过了几分钟,天突然暗下来,教堂附近的灯像是听到指令似的一起亮了。李阔跟着脚步的牵引走到对面的广场,坐在一个低矮的台阶上。

没有幻想中的漫天雪花,天空不作美,竟然还飘着几丝细雨。看不清教堂穹顶原本的颜色,像是墨绿色,又带着一点灰,跟砖红色的墙身相互映衬着。

李阔不知道这座教堂叫什么,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建造的,二十多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地。

教堂的两侧各有一条小路,左侧的路上是胡城老城区里搬迁过来的小吃和摊贩,时间还没到,只有个别已经就位的摊车和搭好的棚子。右侧是当地人口中所谓的欧洲古典建筑,哥特式的设计、精美的雕塑、刻意强调的厚重感。不同风格的景象混在一条破败的街上,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融在一起的。

一个老人佝偻着从李阔面前路过,他一手握着刚好触地的树枝,一手抓着编织袋。细雨迎面吹在他的脸上,浮在花白的头发上,他没有在意,依旧步履蹒跚地往前走。前面有一个垃圾桶,也许那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李阔撇开目光,他在想,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否也写满了老态。

回到家已经8点,李阔随手翻开桌子上的《嫌疑人X的献身》,这是何小木留下的。最近她在看东野圭吾的小说,他也跟着后面看了几本。

但李阔还是喜欢阿加莎的推理小说,喜欢《无人生还》《东方快车谋杀案》的经典故事。他努力在记忆中搜索东野圭吾这个名字,可一无所获,想来,在他年轻的时候,东野圭吾还没有现在的知名度。

二十多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变了。畅销书变了,路边的建筑变了,身边的人也变了。

快9点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静悄悄的夜,手指敲击铁门的声音很刺耳,李阔想不到是谁,快步走过去,想赶紧结束这引人注意的声响。

“没打扰你睡觉吧?”一打开木门,李阔看到满身酒味的何骏飞站在门口,扭曲着身体,只能靠右手紧紧抓住铁门栅栏勉强维持站立。

“骏飞哥,你怎么来了?”李阔拉开铁门门锁,他不敢推的太用力,跨出门槛,伸手扶住何骏飞。

何骏飞扶着门,说话时舌头好像捋不直:“我来看看你。”

楼上传来开门的声音,接着有人吐了口痰,落在水泥地上发出“啪”一声,然后门又关上了。李阔抬头看了一眼,没有人下来,便搀扶着何骏飞进屋。

“怎么喝这么多?”李阔小声嘟囔,他没打算真问这个问题,更何况不用问,他也知道原因。

何骏飞不太清醒,但这句话他好像听见了。“我喝的不多,就一点,”他坐在床上,把胳膊搭在李阔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他侧着脑袋用醉眼瞥着李阔,“你说我为什么喝这么多?”

李阔不说话,任凭何骏飞用手臂勾住自己,或者用头抵住自己的脑袋。

房间里的台灯闪了几下,然后就灭了。窗外的光线很暗,月亮也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屋子突然变成黑洞洞的。

李阔把床头叠好的被子和枕头拖到何骏飞身后,自己起身摸着黑去客厅开灯。他在柜子里找出一个老式手电筒,把台灯的电源拔下来再插上去,台灯又“滋啦”地闪了两下,房间里亮起来。

李阔关掉手电筒,放在书柜上。等他回过头,看到何骏飞一动不动地坐在刚刚的位置。他低着头,一手捂住脸,灯光从他的侧面把影子打在墙壁上,弯曲的背脊显得很孤独。

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仔细一想,好像从灯光熄灭时起,何骏飞就没有出过声。李阔始终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没有打扰。他直视台灯发出的昏暗黄光,渐渐的,眼前变得模糊,好像什么都看不清了。

大概过了几分钟,李阔听到何骏飞吸鼻子的声音。他的身体随之颤动了一下,但还是弓着背,任由它耷拉着。蓬松的羽绒服黑压压的裹着何骏飞的身体,看不出他原本的体型。这一刻,他好像腊月里街边无家可归的夜行人,除了寒风呼啸着从街头灌到街尾,路上空荡荡的。

何骏飞偷偷抹了一把脸,李阔装作没看见。

“我该走了。”何骏飞说。他坐下时还俨然像个醉汉,起身后却跟个没事人一样,除了衣服上的酒味,谁都没法从他的表情和行为中看出任何端倪。

“多待一会,没事。”

“我先回去了。”

“你一个人回去行吗?要不我送你。”

见李阔伸手去拿帽子,何骏飞拦住他。“真没事,”他咧开嘴,但却笑不出来,“你自己多保重。”他拍拍李阔的胳膊,打在衣服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李阔把何骏飞送出楼道。

“你进去吧,外面风大。”何骏飞摆摆手。

李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撇开目光,然后又看着他。“家里还好吧?”他还是忍不住地问。

何骏飞停住脚,顿了顿,转过身,面对这绕不开的话题。“挺好的,”他点点头,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突变,小声说,“除了今天。”

两个男人错开几步站着,谁都不说话。夜晚的寒风像刀子一样钻进他们的衣领,身体几乎僵住了。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不敢回去,家里的气氛待不下去,”何骏飞说,李阔低着头,但话都听在耳朵里,“以前我只能喝的酩酊大醉再回去,装作看不见他们的痛苦。今年不知怎么的,我就走到你家来了。”

李阔还是低着头,上下排牙齿一边打颤一边咬着嘴里的皮,他的目光落在黑黢黢角落里的黑黢黢的石头上。

“你,”何骏飞本想再说几句,像是叮嘱,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我走了,别送了。”然后他没有回头,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中。

李阔看着何骏飞的背影一点点消失,他停留了半分钟,也转身回屋了。那半分钟里,他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地直视远处。

躺在床上,李阔很长时间睡不着。他没有翻来覆去地挣扎,只是平躺着,偶尔睁眼盯着天花板——虽然什么也看不见。等再一次不情愿地睁开眼时,他发觉自己的发鬓凉凉的,接着一股带着温度的液体从眼角滑出,偷偷藏在头发里。没有试图抹干,因为眼泪一波接一波,顺着最初的印迹滑落。

李阔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手掌大的相框,他没有开灯,却在黑暗中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很不舍地把相框贴在身上。涌出的眼泪更多了,很快,整个后脑勺都湿了。

今天,是小玲的忌日。每年的这一天,夜都比其他时候更加漫长。

第二天,何小木带着两个黑眼圈来了,虽然她努力遮掩,但李阔还是一眼就看出她的疲惫。

“昨晚没睡好?”

何小木点头,又看了他一眼,说:“您好像也没睡好,脸都肿了。”

“我这个年纪的人,一天睡不到几个小时,你不一样。”

“昨天跟家人闹了一点小矛盾。”何小木没有再往下说,李阔也没再问。

“家人,家人,”李阔小声念了几遍,“有家人真好。”

何小木心里一怔,略带抱歉地看着他。

李阔感受到她的目光,用手搓了搓脸,试图缓解气氛,也想让自己忘记刚刚说的话——即使它是真的。

“今天聊些什么?”李阔故作轻松。

何小木打开电脑,发现没电了。她找到墙边的两孔插座,却发现自己没有带转换器。她叹了口气,站起来,说,“我要出去买个东西,一会就回来。”

李阔不知道她要买什么,只是等她冲出去后,才透过窗户发现外面下雨了。

他急忙抓起墙角的黑布伞,跟着出了门。何小木已经跑到20米外的地方,她把手挡在头顶上,速度还在加快。李阔不敢大声喊,生怕惊动路过或可能听见的任何人。他没有撑伞,迎着冰雨往前跑,想着很快就能追上她。

突然,右前方的空地上轰隆一声,随着一声尖叫,一个老人滑到在地,苹果从塑料袋里滚出来,其中一个停在李阔的脚边。李阔慢下步子,朝老人倒下的方向走去。

人群慢慢聚拢,周围一直躁动着,很多人拿出手机打120,可所有人都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谁都不敢靠近。李阔在人群外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丢下伞,冲了进去。

老人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脸色青紫,李阔蹲在他身边,用手触摸他的颈动脉,发现已经没有心跳和呼吸,他判断应该是心脏骤停。正当李阔撸起袖子,解开老人的外衣,准备给他做心肺复苏时,一双手拦住了他。

“您确定要这么做?”雨水打湿了何小木的头发,额前的刘海已经结成几块,“他活了,人们不会说您一句好话;如果他死了,所有的过错都会怪在您身上。”

李阔不知道何小木哪来这么大劲,但是她的眼睛满是焦虑。他反过手抓住她的胳膊,说:“黄金6分钟,现在抢救还来得及。对于医生来说,任何时候救人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您已经不是医生了。”一片聒噪中,何小木清清楚楚地说道。

李阔仿佛受到了刺激,但很快恢复镇定。他嘴角微微抽搐,眼神无比坚定地说:“我能救他。”何小木不再阻拦,只好退到一边。

李阔调整姿势,跪在地上,一边对老人进行胸外按压,一边观察他的反应。大概过了一分钟,老人突然用力吐了一口气,接着醒过来,恢复了呼吸。这时,才有几个人敢靠近,把老人搀扶起来。

何小木一直留在现场,而李阔在老人苏醒之后,救护车来之前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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