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鱼时七
十二年前,啼哭的男婴在南凌征伐北萧的战役中沦为孤儿。
夜式家族世世代代军阀出身,父亲夜怀作为南凌虎符重握的南督门大将军驰骋沙场,却终究于厮杀中永远的被黄沙埋葬。母亲凨氏身染鲜血,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还在襁褓里哭泣的婴儿塞进一辆停驻的马车。
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匿迹潜踪,安适如常。
硝云弹雨,炮火连天。日以继夜的北伐之战终于结束,纵使南凌大将军战死沙场,但结局终究是北萧倒戈卸甲,横尸遍野。
满目疮痍的沙场之上,硝烟过后,一对中年夫妇踏上马车准备归隐,他们是北萧战场上的庖丁与厨娘,能苟活下来已实属不易,远离沙场,翔安度日是他们唯一的愿望。
男人扯开门帘,一乖巧的男婴竟静卧其内,不哭不闹,稚嫩白皙的小手胡乱地抓着空气,嘴里隐约呢喃着咿咿呀呀。
计不旋踵,男人与女人环顾四周后迅速登上了马车,女人一把将地板上的婴儿抱起并揽入怀中。不必多想,这与众不同的墨眸凤目定是南凌汉人所生,恐是父母已命丧黄泉,这有幸生还的小孤儿该云之幸运还是悲惨呢?
“萧妹,你可想好了?”庖丁望向妻子赵臻萧,局促不安。他二人皆知收养异族遗孤为何等重罪,纵使他戴云与赵臻式成婚后一直膝下无子,但这般株连九族的恶罪,他们承受不起。
“夜..?肜..?”女人小声呢喃。怀里的小人儿方才还咯咯咯地展颜欢笑,这会儿便呼呼大睡了。凝脂点漆般的勃颈上悬挂着一块翠玉,上面以金色赤木漆刻着“夜肜”二字。
“云哥,这孩子我们得养。”女人道,这男婴是老天赐予他们的礼物,她再不会将他舍弃。
戴云皱眉思索了片刻,遗孤本已十分可怜,一生下便别无选择,作为稍有选择权的年长之辈,他们绝不能再抛弃他一次了。这般思量,男人跃马而上,大鞭一挥,马儿疾驰至远方。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
九年,他们不得去南凌,九年,他们不敢回北萧。瓜田李下,男耕女织,一家三口于暮霭重重的南凌与北萧的边界地带安然存活了九年。
本预安适如常,却终究敌不过天意。九年后的一个夜晚,烟波浩渺的悠悠岁月被南凌大军的一席屠城朝攀暮折。
烧杀抢掠,印有“南”的大旗在少年的眼中挥之不去。男儿躲到母亲的身后,眼睁睁地目睹往日里与之笑谈风声的村民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可唯独,母亲与父亲还有他没有惨遭屠杀。
母亲怫然作色,父亲脸色苍白。在与南凌军头目周旋片刻后,娘亲便无奈地收拾起行李。两只小手被一父一母沉重牵起,踏上了通往南凌王朝的路。
“娘,我们要往何处?”夜肜不解地抬头询问母亲,身边的长枪大马令他感到畏惧,南凌军看管犯人似的眼神令他惶恐。
“肜儿莫怕,是去看娘的一位旧识。”
少年听此喜上眉梢,他听信了母亲的话,却不知这一喜竟成了他最后一次喜笑颜开。
富丽堂皇的金銮大殿,母亲推搡着少年倔强的身躯小声命他跪下,少年委屈不服:跪天跪地可,跪父跪母可,但他不知为何要向一个衣着浮夸闪亮欲晃瞎他双眼的陌生男人下跪。
“念戴云与赵臻式养育夜肜少将之恩,吾王重重有赏!”高台之上,南凌王倏然开口。“来人,先将夜肜少将带下去更衣。”
自门外踱步而入一双甲士,二人撑起少年便拖出门外。
少年负隅顽抗,垂死挣扎,猛然回头,他望见两名剑士高举寒镰,刺骨的冰刀邪佞地划过父母的身躯,两颗头颅应声落地,面目全非的一双血污滚了几下才停至南凌王的脚下,未干的鲜血自台阶历历而落,无辜暴凸的双眼圆瞪,似是难以置信已身首异处,又意料之中已命不久矣。
血流如注,鲜血四溅,那是收养他的双亲,可阶梯上的男子却冷眼相待,嗤之以鼻。
“不!!”三年来,少年无数次于深夜中惊醒,皆是因此噩梦。
杀父杀母之仇,他定要加倍奉还。如今他是南督门新一任的大将军,那个噩梦中横行奡桀的南凌王永远也不会想到,终有一日,他会死在自己王朝的将军手中。
眼下,昏睡过去的曹石果被夜肜的一声怒吼惊醒。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望见那个令人生畏的黑影大汗淋漓,那双凤眸里充满了杀戮与畏惧。
环顾四周,黑衣杀士闻声接踵而来,夜肜挥了挥手便命令众人将曹石果等囚犯带下去。
可......他的小乞丐兄身在何处?方被从牢狱里劫出,这般又是向往何处?曹石果内心惶恐不安,想起几个时辰之前的暗杀,他仍心有余悸。
“跪下!”黑衣杀士将众囚犯带人一陌生的军营大帐,曹石果腿部倏然一阵剧痛便被踢倒,双膝落地。小马尾回头怒视,却一眼瞧见了在他身后一排的小乞丐。
“喂!慕兄!”曹石果小声呼喊,可慕景琰并没瞧见他,仍默默低头啜泣。
“老实点!”头梳马尾的小脑瓜被狠狠地打了一掌,曹石果前仰踉跄,再不敢回头张望。
裘袍金盔,长枪钢戟,一铜浇铁铸般的中年男子自大帐后缓步走出,待众杀士高呼“参见堡主!”后,便大氅一挥,绻服坐于宝座之上。
“这里是魁威堡。记住,这是你们最后一次见到我,待众等杀光身边所有的人脱颖而出之时,再来面谒本堡主。”说罢,男子群扫众人,面面惧色之中,唯有一昂首皱眉的小马尾茕茕孑立。
“呦,竟有巾帼混于其中,有点意思。”男子自心中念道,眼里闪过一丝“莫猫戏老鼠”的得意。
魁威堡堡主卢天威乃黑衣杀士之统领,阅人无数,他一眼便识破了这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
这里竟是魁威堡!?曹石果闻之色变。
北萧朝廷自甘堕落,与南凌国签订的不平等条约数不胜数,却终究无一负隅顽抗之人不平则鸣。因此,此刻这个黑暗肃杀的地方便应运而生,被捉来的人皆是牢狱里的阶下囚,历经魔鬼般的训练与调教,唯有最后活下来的人才能成为上等杀士,复命暗杀南陵国将军、大夫...甚至是国主!
死去的流民命不足惜,到死也终究是低贱的囚犯,不如拼死一搏,求一世衣食无忧。
令人谈之色变的复国杀士竟出自于此,这里竟然就是魁威堡!?
曹石果不寒而栗,他生为流民,无亲无故,也并无肩负之仇,复国于他而言更是炊沙成饭。
“你叫什么名字?”卢天威指向曹石果询问。
“氓隶…小人名曹石果。”既已出狱,他便不再是囚犯,更不是谁的奴隶。
“堡主,此人是有名的窃贼,狡猾无比,堡主不必再与之多言。”夜肜作揖上前,小声叮嘱。
好一个无亲无故的窃贼,壁立千仞,乔装难辨,身手矫健,睿智过人,此乃翘勇善战的杀士之最。卢天威认定了这个马尾小生,只是这少年到底是男是女,他还需验证。
“肜儿,带犯人下去着衣。”
“是!”夜肜一声令下,数以百计的犯人被似牲畜般驱赶进一间狭小潮湿的石屋,唯有曹石果被单独安置,这是堡主低声吩咐他做的,夜肜不解却又不得违抗命令。
纵使身负血海深仇,纵使终日经受严苛训练,蒙面少年终究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好奇尚异,也惧怕曹石果身上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取代了自己......
——石屋前:
“小爷我偷看了又怎样?这泼皮小子还能有何见不得人的勾当?”蒙面少年于心中信誓旦旦。纸窗被一湿漉漉的小舌头舔破,夜肜向四周张望了好久,小小的身躯很老成地向身边走过的兵卒点头示意,却终是在人烟散去后,回归到孩童本身的模样,朝那个小窟窿望去。
……
“堡主!曹石果竟是女儿身!”白色大营内,夜肜面红耳赤,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手如柔胰,肤如凝脂……方才那一幕幕挥之不去,少年赧颜汗下,扭捏不止。
午后的阳光自花叶间投下,自营帐缝隙而入,粒粒璀璨似筛过的金币撒在地面,树影深浓。
卢天威研判般的望着少年,良久,唇角微微勾起:“恩,你知道啦?”
“堡主…堡主可是早已识破?”
“识破却未曾鉴定,现在倒是确定无虞了。”金铠大将摩擦杯盖与杯檐发出伶仃清脆,暖茶入口,男人抬眼轻瞧那抹纤小的黑影,脸上的红晕仍挥散不去。
这小子,居然也会害臊。
“混于乱世的偷盗小厮,生性坚韧,灵活机变,又拥有一副绝世容颜,往后,练成魁威或是魁香皆可。”男人收回唇角,俨乎其然。
“还请堡主三思!”夜肜听此忿然作色。魁威堡众将皆为杀士,往上一层乃是他所任职的刺客,而配有“魁”字的刺客才是真正拥有刺杀国主与君王的战士,男性称之魁威,女子则名为魁香。
一切皆是为了报仇,为了三年来黏吝缴绕的噩梦,少年无数次乞求堡主赐字,终未果。
“盲目复仇只会被人利用得更彻底。”卢天威看得出他的心思。
三年来,在南凌国,夜肜是高高在上的少将军,锦衣玉食,雍容华贵。以外交为由相隔数月便得以契机来到陌生的国度商讨暗杀南凌王之事。在北萧,他却甘作掩面难见世人的刺客。这一段万里征程路途之艰辛非常人所能想象,沿路历历可见被黄沙半掩的白骨也丝毫没有击退少年复仇的决心。
只是,那毕竟是他的家乡,卢天威无十足的把握将他训练为刺杀自国君主的魁威。
只是,他毕竟是个年少的孤儿,卢天威终究不忍将他炼锻为冷酷无情的杀人工具。
“肜儿没有盲目,肜儿心明不渝。”少年坚信,他远比一个不明来历的“女儿草”更能胜任魁威一职。
“较量了才知道,先将之训练为合格的刺客再议。”堡主蹙眉长叹。今后,囚笼里的犯人再看不到他的慈眉善目,地狱般的训练即将开始,无男女之别,无强弱之分,与之朝夕相处、晨昏共度的是战友,也是敌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