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酥是中国的曲奇,但很明显比西方的曲奇好吃的多。记得我们小时候,没有什么可吃的。每次去小商店看到垒起来像塔一样的桃酥饼,虽然封装在袋子里,却依然可以闻到它诱人的香。对于童年来说,那是再好不过的美味了。
长大后,也依然喜欢吃,但很少吃了。不知道为什么人一长大,就不喜欢吃甜食。遂明白大人为什么不爱吃零食了,因为零食多甜,而对于甜食的不喜欢,却还是不明就理。
等我长大以后,曾祖母已经很老很老了。而这个时候,我发现,原来她最喜欢吃的是桃酥,也是我所了解的大人中喜爱吃零食的唯一的人。
只要外出,母亲就会让我买桃酥,给曾祖母送去。她也从不推辞,欣然领受,但也不白领。她必让我拿一些东西回家,比如鸡蛋,蔬菜,乃至一整只鸡。起先,我很推辞。但时间久了,明白了她的性格,她是不愿意白受别人的赠与的。尽管我也不能算是别人。为了她可以安心的吃那些桃酥,我只好适当的取一些她给的东西。日子一久,来来去去,我竟发现,我从来不是来献爱心的,而是来交换爱心的。不知道是一种纯粹的双份快乐,还是一种别种的怅惘。
因为,曾祖母离我们家还有些距离,母亲的工作又很忙,她很少有时间去看曾祖母。就算买了一堆东西,煲了汤,或者其他什么吃食,也都是让我给她送去。母亲很少去,竟至于不去。
这样一来,和曾祖母联络感情最多的人无疑成了我。很小的时候,对这样一个老太太我是很少接触的。因为我对她有概念的时候,她已经八十多岁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交流就没有什么兴趣。
但因为长大,我得知了很多关于曾祖母的事情。包括她年轻的时候,中年的时候,老年的时候。她的性格以及性格的转变。以我的阅历来说,我可以判断这是一位传统保守,又固执独立的老太太。但我知道,她是个善良的,开朗的人。我也知道,她活过这么些年,一生虽不沉重,却也有丰富的故事。坐在她的身边,我可以听到土匪的暴行和残忍,鬼子带给人们的恐惧,解放后的新天地,新中国的欣欣向荣。而她不知道的是,在我看来她的生活实际上没有任何起色,反而更加清冷。
她不愿意和儿子们一起居住,其实儿子也死的差不多了。她已经九十多了,儿子剩下一个,女儿剩下一个。剩下的女儿也快八十岁了,剩下的儿子她不喜欢。就一个人居住在山的边角,自己种一块菜地,养五只鸡,一只猫。没有事的时候,就坐在门前看太阳的升降,和林子里的鸟一起唱歌。她可以学很多种鸟的叫声,可是,她并不知道她学的叫声,来自哪一只鸟,叫什么名字。
一次,母亲买了桃酥和烘烤的小面包,让我给曾祖母送去。因为下午无事,就步行晃悠悠赶去。她住的房子在一个坡上,从坡下还看不见房子的廊檐,但我已经听到她在和几只鸡说话。她说:“你们呀,自己不想出去找吃的,就赖在家里不出去,我要是死了,看你们怎么办!”突然有一阵鸟叫,她也抬起头,跟着鸟叫。这一年,她九十二岁。
人的年纪愈长,愈会身不由己。开始为了学业,为了事业,为了家庭,为了社会国家奔波劳累。于是,我告别了村庄,去到了城市。每年去看曾祖母的次数不超过两次。乃至于每次去我都需要花点时间介绍我自己,她想起来后,我就是旧人。我没开口,对她,则很是陌生。我总以为,我经常看她,给她送吃的喝的用的,陪她聊天,再没有别人。虽然我们之间隔了好几代人,可我心里还是觉得,我对于她而言,一定无比重要,在她的心里,一定有我的一席之地。接着,就传来噩耗,曾祖母去世了。
曾祖母去世时,九十四岁。其间两年,我没有给她送过桃酥。得知消息,我很是悔恨,连忙往家里赶。赶到时,她已经穿上寿衣,躺在堂屋的一角,身下是稻草,脸上盖着火纸,全身包裹的很紧,我唯一还能看到的是她干枯的手指,很干枯,可以看见每一条筋络,却不恐怖。
有人过来,摸了她一下说:“还是没有挺尸。”摇摇头走了。
挺尸的意思就是人死了以后一段时间就应该变得僵硬。但曾祖母已经去世两天了,依然没有挺尸。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说明,逝者在等什么人回来,否则她就不愿意挺。她的子孙后代很多,大家陆陆续续的从外地回来了,一会有人去摸她的尸体,但始终没有挺尸。直到我是最后一个赶到,她的身体还是软绵绵的。大家都不得其解,我也是。我一直蹲在她的旁边,想等着她变得僵直,希望她等的那个人就是一直以来给她送桃酥的人。很久很久过去了,就要入棺了,她还是像睡着一样,没有挺尸。但还是将她送上了山里。
今天,因为我和母亲要离开几天,我去超市,给父亲买一些面包饼干和零食。突然看到有一个盒子里放着一些桃酥,闻上去并不怎么香,不想买。但觉得可能是吃的东西多了,就觉得什么都不是那么好吃了。所以,还是买了一些,以为父亲可能会喜欢。
骑自行车穿行在马路上,看着网兜里的桃酥,忽然想起曾祖母,会不会她当初一直不愿意挺尸,是在等一块桃酥而不是任何人呢?哎,当初回去真应该买一包给她,放在她的棺木里,让她安心的走。
2016/8/16上午/鼓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