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伦之恋,悲剧人生
我参加工作时,正是国营商业兴盛的尾声。每月8号,是我们公司发工资的日子。那时发工资,不像现在打在工资卡上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去银行取,那时都是由出纳员去银行提现金回来,然后分装在每个人的工资袋里发给职工。退休人员的退休金也是这样发放的,所以退休在家的老职工每个月都要到单位来领取他们的退休金。当然,如果卧病或行动不便的,别人代领也是可以的。
退休职工中有一位双目失明的老阿姨,每个月都是亲自来领她的退休金。来的时候总有一位好心人送她来公司财务股,领完工资领导就会派人将她送上公交车。我在工资条上看到她的名字叫白雪莲。
我不解地问我们财会冯股长:“白雪莲双目失明,行动不方便,她的家人为什么不代她来领工资?”
冯股长说:“她没有家人。”
“啊?一辈子没生孩子?”
冯股长纠正道:“是一辈子没结婚。”
我诧异:“看她的样子年轻时肯定长的挺漂亮的,怎么会没有人爱呢?”
冯股长说:“不是没有人爱,而是爱了不该爱的人!”
原来白雪莲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当了小三。她当时是秘书股的打字员,由于家境优越,人长的也很漂亮,又由于工作原因接触的都是大大小小的领导和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普通工人根本不入她的法眼,渐渐就成了大龄青年。
在她三十二岁那年,公司党总支书记年届退休,公司里似乎找不出一位能担此重任的人,于是商业局派来一名姓张名海的代理书记。第一次看到张海,白雪莲就觉得眼前一亮:这张海四十出头,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纪;两道英气的剑眉下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闪着睿智的光芒;雪白的牙齿表明他有良好的卫生习惯;健硕挺拔的身材绝不是好吃懒做能养出来的。这正是她幻想中的白马王子啊!
张海的工作能力更是不同凡响,上任不到一个月,公司上上下下的变化可谓翻天覆地:迟到早退的没有了;工作时间串办公室扯家常的、上街买菜的、办私事的没有了;中午喝酒的没有了。最让白雪莲印象深刻的是,公司召集下面的基层领导开会,没有一次能按时召开的。基层的那些土皇帝们总有一大堆理由总有脱离不开的事情,气的老书记发了多少次火也没有任何改观,而张海仅在两个会上就解决了。
他上任后第一次召集基层领导开会,说是八点开的会,照例拖到九点多才开始。在会议要结束的时候,张海对迟到的人一一点名询问原因。这些在基层说一不二的土皇帝们有的自恃资格老年纪大,有的仗着上面有关系,加之老书记多年来对他们的宽容,早已不知天高地厚。
其实他们每次开会迟到,根本没有什么脱不开身的理由,一来他们早已对空话连篇的会议反感至极,二来他们当中的老先进老劳模都是靠实干起家的人,更把开会看作是“文革遗风”,有的人还以“抗上”为荣,甚至他们还会嘲笑按时去开会的“同僚”是“把鸡毛当令箭”,所以他们说不出像样的理由。
张海板着脸,将这些堪比自己长辈的人毫不留情地一顿狠批,最后说:“下次开会,如果哪个领导不按时到会,确实有正当理由的,提前请假,没有请假的,扣发当月奖金;没有正当理由的,那你就回家抱孙子去吧!”
然而在张海第二次召集开会时,还是有三位基层领导不知是把“令箭当鸡毛”,还是继续发扬不按时开会的光荣传统,八点四十分,会议进行过半,他们才姗姗而至。
其中一位的理由是,因卖给某井口的二百双矿工胶靴对方说质量有问题拒付货款,他和营业组长前去协商因而迟到。这个理由可以过关,但没有提前请假,扣当月奖金。另外两位支吾了半天,一个说忘了,一个说走到半路自行车坏了。说忘了的那位,当即被撤销主任职务,回商店站柜台;说自行车坏了的那位是三商店的刘主任,事实有待调查。
张海把调查任务交给了白雪莲,白雪莲在受宠若惊之后竟是满心喜悦。虽然这不是她作为一个打字员份内的工作,但她认为这是张海信任她看重她,她一定不辱使命,查个水落石出,给心中的白马王子留下个好印象。
白雪莲详细询问了刘主任,几点从商店出来的,走到哪自行车坏了,是哪里坏了,在哪修的。刘主任其实是信口编的一个理由,他也没把前来调查的小小打字员放在眼里,随口答道:“早上七点半从商店出来的,走到机电厂门口发现自行车没气了,就找了一个修理部把车修好,结果就迟到了。”
第二天白雪莲按照刘主任说的七点三十分骑车从三商店出发,走到机电厂门口是七点四十二分,此时如果步行去公司,也仅仅需要十五分钟,也不会迟到。而刘主任说的那个修理部,却是在三商店门口,他是认为修自行车比开会重要呢,还是分明在撒谎?白雪莲又去了那个修理部,老板说昨天刘主任没来修自行车,证据确凿,刘主任的确是在撒谎。
这件事说大不大,不就是开会迟到嘛。若是换一个人,即使调查出来刘主任撒了谎,看在他已近退休的年纪,帮他遮掩过去也就算了,想张海也不会再去调查。若说这不算个事,也不对,若人人都不遵守纪律,那不就是一盘散沙吗?刘主任也没把白雪莲放在眼里,他拍着胸脯瞪着眼睛说:“我起五更爬半夜为贸易公司卖命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哩!我不就是开会迟个到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工作是干出来的,不是开会开出来!”
白雪莲原原本本向张海作了汇报,于是刘主任被撤职,提前退休。从此,再也没有人开会迟到,而且主任们也不再反感开会了,因为在张海的会上,没有空话套话,主任们的发言都限定在十分钟之内,想好了你再说,不然张海让你下不来台。
哪个领导有这样的魄力呀,白雪莲简直像追星族崇拜他们的偶像一样崇拜着张海,更吸引她的是张海浑身散发出的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她不禁芳心暗动,竟偷偷爱上了他。可张海早已有妻有子,白雪莲也只能自叹缘浅福薄。当她偶然知道这位威严干练的新上司竟然是个畏妻如虎惧内的主,于是在她对他的爱中又揉进一丝怜惜之情。
年终局里来公司检查工作,有人递匿名信,反应张海不讲民主独断专行工作方法简单粗暴。张海受到领导批评,心情郁闷,竟然在接待领导的酒席上喝的酩酊大醉。白雪莲在张海的办公室里照顾他一整夜。张海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一边作揖一边说了数不清的“不好意思抱歉谢谢!不好意思抱歉谢谢!”直到把白雪莲逗得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银铃之后是深情款款的唠叨:“你看你今天在酒桌上,哪还有书记的样子,纯粹一个酒徒。你以后千万不能再这样喝酒了,有损你的形象不说,还会伤身体的!”
出于感激,张海请白雪莲吃饭,结果又喝多了。白雪莲打车将他送回宿舍,又留下来照顾他。半夜,张海醒了,正觉得口渴,一杯温热的水递到他眼前,一个温柔的声音说:“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吧?以后可不能这么喝了,酒大伤身啊。”
自从母亲去世后,张海就再也没有听到这样暖心的话。他忘情地抓起白雪莲的手说:“小白,你说我怎么不讲民主独断专行了?我哪一项决定不是经过开会讨论通过后才实施的?说我简单粗暴,没错,我是没少批评他们,可是,这些土地老爷们你给他笑脸他们也不屌你啊?”
白雪莲这是第一次从张海的口中听到粗话,她羞红了脸。据说,一个男人只有在红颜知己面前才会卸掉伪装和面具。白雪莲的心狂跳不已,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她柔软的小手被张海握的有点疼,但她的心却甜滋滋的。她没有想到幸福来得这么快,因而更加羞答答的不敢抬头。
张海的婚姻不是因爱结合的,才华横溢胸怀壮志的他缺少一个通向成功的阶梯,而一个对他久怀爱慕之情的女同学的父亲是个实权人物,能为他搭建这个阶梯。于是他奉献了自己的婚姻,踩着这个阶梯一步步爬上来,商业局副局长的位置在向他招手,他是副局长人选中最年轻的一个。
多年来他只为着实现自己的青云之志而奋斗,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男人。妻子总是以救世主的身份和他对话,时时刻刻提醒他:“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因而他也忘记了世界上还有爱情这回事。而此刻,娇羞温婉的白雪莲把他男人的一面唤醒了,他想起来了,世界了除了功名利禄,还有男欢女爱呢。于是……
事后张海很后悔,他知道事情一旦暴露,自己多年的付出与努力都会付诸东流。但白雪莲不后悔,她不想失去这般美好的爱情而紧追不舍,她说她对他的爱是真爱,她的爱情是超凡脱俗的,不要名份,与利益无关。张海一则担心断然分手会激怒白雪莲反而坏事,二则他也难舍白雪莲的似水柔情,男人嘛,有几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呢。由于两个人都很小心谨慎,直到三年后张海结束任期回到局里,他们的爱情不但安然无事,还在继续保持。
后来是白雪莲的妈妈发现女儿不对劲,那时白雪莲快四十岁了,她拒绝所有追求者,拒绝亲友为她安排的相亲。她妈妈哭着差点要给女儿下跪求她嫁人,白雪莲说她这辈子只爱一个男人,白妈妈问她这个男人是谁,她死也不说。白妈妈悄悄跟踪白雪莲近一个月,终于在一个小旅馆看到了那个男人。
女儿说他是某厂工人,看着这个气宇轩昂举止不凡的男人,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工人?再说,心高气傲的女儿怎么会和一个普通工人暗通款曲?
白妈妈上前就给了白雪莲一巴掌:“你当你老妈傻吗?普通工人?你要是能看上普通工人,我外孙都上学了!”
当得知那个男人是有妇之夫有子之父时,白妈妈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冰清玉洁白雪公主一样的女儿,竟会做出这等偷鸡摸狗插足别人家庭的龌龊事!
白妈妈得知张海的身份后,还以为女儿是被他利用职权胁迫就范的,怒不可遏地喊着要去告发他。听女儿讲是她愿意并主动的,她说只要妈妈向外透露出一个字,就立刻死给她看,说着还从自己的皮包里拿出一把水果刀放在脖子上。白妈妈惊呆了,她只有这么一样女儿啊,女儿死了,谁给她养老送终啊。最后她逼迫张海答应和妻子离婚娶她的女儿闹剧才收场。但过去了几个月仍不见男人来娶白雪莲,白妈妈一再追问,白雪莲说他们已经分手了。
“是他提出来分手的?” 白妈妈问。
白雪莲说:“是我。一想到我要给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当后妈,我就怕了。所以,我就和他分了。”
之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白妈妈去参加一个亲戚孩子的婚礼,她正在一边嗑瓜子一边和旁边的人闲聊。忽然她看到门口一阵骚动,许多人纷纷站起来,和一个刚进来的男人恭敬的打招呼。这个男人好面熟啊,白妈妈忽然僵住了:这不是那个张,张,张什么来着?虽然想不起他的名字,但这张脸她记忆深刻。
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下,男人越走越近,他的左臂挽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后面还跟着一个翩翩少年。一路上,依然不断有人向他打招呼,白妈妈终于听清楚了,人们叫他“张局长”!接着听到身边的人议论道:“这是商业局上任不久的副局长,前途亮着呢。”
“副局长?”白妈妈心如刀绞。想想自己的女儿被这个男人始乱终弃误了终身,恐怕要孤独终老了,而他却家庭美满官运亨通。“我那可怜的傻闺女哟!”白妈妈越想越生气:“没这么欺负人的!”看着已在前排就坐的张海一家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要让你身败名裂!”
星期一的早上,商业局党委办公室来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她声泪俱下地控告张海作风腐败玩弄女性耍流氓,并歇斯底里地发出警告:如果不制裁这个流氓,她就一头撞死在这里。一连闹了五天,直到她看到张海被停职反省的红头文件才作罢。
白雪莲没有料到母亲会这么做,一怒之下和母亲断绝母女关系,搬出来独住。张海的爱人知道丈夫被停职的原因后,天天寻死觅活吵骂不休。张海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付出所有为之奋斗的事业竟如此不堪一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竟能将他拉下马来把他摔得粉身碎骨!是的,是粉身碎骨,张海明显感觉到他全身的所有骨骼在一根根断裂,再也支撑不起他的身躯,最后他瘫软下去。
白雪莲听说张海中风住院后,去医院探望,被张家人打了出来。这时的白雪莲,爱情是她的全部,所有的白眼,所有的辱骂,对于她而言就是刮过的一阵风而已。其实她和张海并没有分手,她只是不想让母亲去纠缠张海才谎称分手的,没想到这反而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带着对张海的爱和歉疚,她一有空就来医院探望他,张海的妻子和儿子不让进病房,她就守在门口。等张家人出去了她就像个贼似的溜进去,在同病房患者及家属的异样目光中走到张海床边,一边看着他,一边连连跟他说对不起,替母亲向他致歉,接着就鼓励他你要快点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不管他是否能听到。两天后张海苏醒但偏瘫了,吃喝拉撒都要人来帮忙。
俗话说久病无孝子,何况他是一个背叛妻子的丈夫。渐渐张海的妻子来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待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张海的病床前没有人的时间越来越长,白雪莲看望他的时间就越来越多了。有一天张海的妻子看见白雪莲在病床边也没有赶她走,白雪莲就大着胆子拿起换下的脏床单去洗;再后来就介入诸如换床单啊倒便盆啊之类的事;再后来她就参与护理工作;再后来张海妻子干脆不来了,白雪莲就日夜守护在张海的床前。
两个月后医院通知张海可以出院的时候,白雪莲找不到张海家人,张海给家里打电话也没人接,白雪莲就把他接到自己的家了。
白妈妈听说后苦劝女儿把张海送回去,白雪莲非但不听,还恨恨地说是母亲把张海害成这样的,她是在替母亲赎罪。老人家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杀伐决断,默默地回到家中将自己关起来,非必要不出门。
“要说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我认为那就是白雪莲的爱情。”讲到这里冯股长由衷地感叹道。
在白雪莲的精心照料下,张海一天天好起来,基本生活可以自理了,渐渐地还能帮助白雪莲做一些简单的家务。这期间,张海每个月的工资被他妻子拿走,他等于没有收入。张海屡次打电话向妻子讨要未果,就提出与妻子离婚,妻子不同意,她说她要拖死他这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
白雪莲安慰他说:“我有工资,我来养活你!”
张海只是望着窗外发呆,似乎没有听到白雪莲的话。白雪莲扑到他的怀里,仰起脸柔声说:“亲爱的不要担心,咱们省一点,生活肯定没问题。”
张海依旧望着窗外,紧抿着嘴唇,仿佛依然没有听到白雪莲的话,但白雪莲看到他的鼻翼在剧烈颤动,少顷,几滴热泪落在白雪莲的脸上。
张海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吃软饭的男人,但他似乎心安理得,他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望着窗外发呆。从前他们每月约会一次,每次都有说不完的话,如今,两个人天天四目相对,却都无话可说。是呀,还有什么可说的,爱情?家庭?事业?前途?哪一个字不是锥心利箭啊!
好在白雪莲有一些积蓄,二人的生活还过得去。一年后的冬天,在一个风雪交加的黄昏,白雪莲下班回家的路上,被路边蹿出来的一个人照着她脸上撒了一把生石灰。虽然医生全力救治,白雪莲的眼睛还是失明了。面对警察的询问,她明知道这事是谁干的,但她没向警方提供任何线索。张海也心照不宣,默默地只字不提。
白雪莲不能继续上班,只得办了病休,工资减少一半。白雪莲的积蓄也所剩无几了,两个人的生活陷入困境。白妈妈心疼女儿,也感到对不起张海,就提议让他们回家和自己一起生活。白雪莲想张海一定不愿意天天见到伤害他的人,执意不回家。老母亲无奈,只好经常给他们送些粮食蔬菜及日用品。
一天张海突然说:“雪莲,你回家去找你的妈妈吧。”见白雪莲摇头,又拉着她的手,有气无力地说:“雪莲,你对咱们的爱后悔吗?”
白雪莲抚摸着张海鸡爪子一样的手说:“不后悔,我爱你不后悔。”
张海说:“我后悔,我早就后悔了。”
“你?”白雪莲感到绝望。
张海虚弱地慢慢地说:“咱们,都错了,只为爱的爱,是无根草,活不久的。爱……”他喘息了一阵又说:“再真的爱,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呀。”
白雪莲哭了,她不认为他们错了,她声泪俱下地为爱抗辩:“不是说真爱是不可战胜的吗?我们只为爱而爱。我爱你不是为了做你的妻子,你爱我不是为了做我的丈夫。你没有霸占我的身体,我也不想破坏你的家庭,咱们怎么就错了呢?”
张海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过了好一会才说:“我已经请你妈妈帮我联系我,我家人,她同意把我接回家了。”
“她不是不让你回家吗?”虽然他没说妻子也没说爱人,但白雪莲知道他说的是他的妻子。张海的父母早已去世,兄弟姐妹不是家人。
“我跟她说,如果不想坐牢就不来。”
张海走后,白雪莲也跟着母亲回了家。母亲去世后,她就一直一个人生活。
一个月之后,我又见到了白雪莲。看着她抚摸着几张赖以生存的钞票,不知道她的心情是怎样的,她真的没有为自己的所谓真爱后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