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幺爹幺妈(小说)

周艳琴

我的幺妈是真幺妈,而幺爹其实是我幺姑。把“幺姑”叫作“幺爹”,不止是一个称呼的改口。

1

1959年,我降生在“碧水回澜”南岸的城市里。这一年的腊月二十四,我们家天井里飘着鹅毛大雪,影壁边和内廊里突然多了一些袖着手的陌生人,他们可不是来给我庆百日的。

那个一只手搭在小脚外婆椅背上,一只手按着面前鼓鼓囊囊大包袱,不停嚷着“姑妈,咱快走吧,时间不早了”的络腮胡,是外婆的亲内侄,此时是奉他爹之命,来接他姑妈回娘家的。小脚外婆双手护着我那6岁的二大哥、4岁的表姐和2岁的四大姐,哽咽:“等等……等等……”    

站在幺妈旁边的高个子是她哥,也是来接她回娘家的,且已帮她找好了下家。我在幺妈怀里,被搂得紧紧地。幺妈眼角有晶莹的液体时不时滴在我脸上,热乎乎的。

那位戴红袖章的偏头是街道副主任佘大妈。此时,她最欢实的,这场领养会就是她主持的:“这头,”她从小脚外婆面前把二大哥拉过去,摸着他的头,“谁要?”

我二大哥倔强转头,撞得佘主任踉踉跄跄:“谁是这‘头’?你这个12点过5分的佘偏头,算个什么东西?我不是猪狗,我是人!我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我叫孟宪鼎!你们谁要领养我,可以,但我有三个条件:一,不能改我的姓名;二,我要跟我的三个妹妹在一起,我要保护她们……”

“呵呵!这可由不得你这小屁孩儿!”站稳脚跟的佘主任打断孟宪鼎的话,“你们不要不晓得好歹,我是在做好事,找的都是好人家来领养你们的。虽然你们是资本家子弟,但我们社会主义国家也不能看着你们饿死呀。你们看,这不是一家人硬要凑合在一起的一家人:老的一包茎,小的像鹌鹑,一个年青的,又是女人。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你们不要听这小秧子的,这四个娃儿中,看上哪个就领养哪个吧。没人要的,只好送孤儿院了……”

四五个男人和女人在小脚外婆和幺妈的哭声中一齐奔向我:“我要这小的,大的养不家了!”“我要了!”“我先抢到的!”……他们这个还没抱稳那个又来抢夺,幺妈弯曲双臂在他们手下空搂着,小脚外婆和哥哥姐姐们在外围“小妹、小妹”地叫着,我竟然发出了有生以来“咯咯咯”的笑声……

“干什么,你们?”一声吼叫把我滑落到幺妈的怀里。影壁门外进来一位裹得严严实实、提个大皮箱的人,“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旋即,大皮箱被重重地扔在地上,大红围巾褪下,露出一头卷发和两只怒目。

“幺姑?”哥哥姐姐们、小脚外婆和抱着我的幺妈惊魂未定地围上去,“是幺姑!幺姑——”

“孟昭真?你怎么回来了?”佘主任偏头一昂,“你来了也好,我们正帮你娘家解决大问题呢。”

“谢谢佘主任和大家的关心!我们家孩子不用你们操心,我就是回来养他们的。”我幺姑了解实情后,“各位,对不起了,没有茶饭招待,请回吧!”

天井边上的人作鸟兽散,小脚外婆的侄子和幺妈的大哥也被劝走了。

“妈,”佘主任的大儿子谢大毛早看上我二大哥的东厢房,其实,他们家十年前已住进了我们家四合院的后部分:一间正房和两间耳房,且与我们共用厨房和厕所,但他们还嫌房少。“我这被窝往哪放?”谢大毛有些疑惑。

“你说往哪放?”佘主任歪脖子一挺,“你没听见,人家幺姑说回来养他们了?先暂时放回去吧。哼!我看她怎么养,这一窝砣。”

“唉——”谢大毛搂着被子往后走,“还是要跟二毛、三毛挤一张床。”

这场领养现场会就这样被幺姑叫停。

幺姑带我们进影壁前的倒座房,关紧门窗,跪在爷爷奶奶的遗像前:“爸、妈,咱家门不幸,你们曾引以为豪的五男二女如今只幸存这点血脉了。你们的长子——我大哥曾将你们早年从山西逃难过来后筚路蓝缕、艰难创下的家业发扬光大,娶妻生子,好不幸福!可如今,只留下大嫂的母亲小脚外婆了。”

“亲家、亲家母,”小脚外婆哽咽,“请你们放心……我余维善虽然65岁了,但会尽全力,把你们的孙子、孙女拉扯大……”

幺姑把二大哥搂在怀里:“这是你们的独孙子孟宪鼎,是二哥的儿子。二哥是抗日英雄,他的儿子将来一定是能扛得起咱家的男子汉!”她抚摸表姐和四大姐,“这个大点儿的是你们外孙女陆珊珊,生得像她妈妈一样乖巧伶俐,可不幸父母早亡。这小点儿的是你们老四的女儿孟宪瑶,她父母都是好医生,为救病人丢了自己的命。你们幺媳妇怀里抱的是老五的女儿孟宪琛……”

幺妈哽咽着接过幺姑的话:“爸、妈,你们幺儿是革命者……我心里只有他,绝不再嫁……我会以他为榜样,照顾好你们留下的这点血脉……”

“我是你们的老闺女,为了不让你们留下的家散,我已忍痛和上海的丈夫离婚,回来了。”幺姑说着挥剪刀削掉卷发,“孩子们,从今往后,你们叫我幺爹。谢谢小脚外婆和弟媳的不离不弃!从今往后,余家妈妈,您就是我的亲妈;弟媳缪月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这四个孩子就是我们的亲骨肉。爸、妈,你们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擦干眼泪,共克难关,把你们留下的家维系好!愿你们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

就这样,幺姑成了幺爹。

幺爹推门出去。

佘主任:“哎哟!你想撞死我呀?”

幺妈赶忙出去,一手抱着我,一手拉起倒在地上的佘主任:“对不起、对不起!我姐不知道您在外面。”

“你干吗呢?偷听吗?”幺爹说,“我们一家人在里面说话呢。”

“谁偷听?”佘主任拍拍身上的灰,“我本来就是上级派来监督你们改造的。”

“哦!”幺爹说,“我懂。我也正好有事向您汇报一下:打今儿起,我是这四个孩子的幺爹,也是这家的户主。麻烦您和我一道去转一下户口,还要麻烦您跟街道反映反映,帮我和缪月美安排工作。另外两件事也要向您汇报一下:一是这四个孩子按大小顺序叫哥哥、大姐、二姐、三姐和小妹,我们三个大人视他们若己出,谁想欺负他们我就跟谁拼命;二是我和哥哥孟宪鼎住这倒座房,小脚外婆和大姐陆珊珊、二姐孟宪瑶住东厢房,幺妈缪月美和小妹孟宪琛住西厢房。在这个家里,您以后有事请找我。”幺爹打开皮箱,从里面拿出一块布料送给佘主任。

“这怎么好意思?”佘主任双手在裤腿上揩了揩,接过去,“这些事找我,你们就找对了,包在我身上。谁叫我们住在一起呢?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我哥孟宪鼎很会生煤炉子,近些年来,谢大毛没赢过他一次。那天,他俩又在天井里摆开了阵势,两个煤炉子并排摆着。我哥只用三小块树皮,就把煤块引着了。谢大毛抓了一大把树皮,还在煤块上淋了洋油(煤油),可当我哥的一炊壶水唱歌时,他的煤炉子还是大烟爆爆的。谢大毛见又赢不了了,就把气撒在谢二毛身上,说是他的扇子没煽好的。比赛结果跟每天一样:又是我小脚外婆帮谢家把煤炉子弄燃的。

大姐把事先泡软的枯苕末子和一把米淘净后加上适量开水放在铝锅里,炖在煤炉上。

“娃们过来,”饭熟后,小脚外婆召集我们四兄妹,“我教你们炒青南瓜丝儿。”她从瓦罐里夹出那块用了N次的生猪油,在烧热的锅里快速逛一圈,又快速把正欲滴油的猪油块放回瓦罐里。“这哈啦猪油炒嫩南瓜是上了书的。”小脚外婆把砧板上切好的南瓜丝儿倒进锅里,“瑶瑶,你来炒。”二姐在大姐的指导下翻炒起来。

顿时,哈啦香味直往我喉咙里钻,勾起我肚子里的馋虫。我就着美味的南瓜丝儿把平日里最讨厌的枯苕末子都吃完了。真好吃!如果不是怕外婆批评,我会舔碗的。这时,我才怀疑这南瓜该不是外婆种在天井边破缸里的那个吧,跑去看时,那渐渐长大的南瓜果然没了。

小脚外婆见我抹着眼泪:“别伤心,你看,这里又有个小小的南瓜了。”

“真的呢,”我看见了,“等它长大了,再不要摘了。”

“好、好!”外婆拥着我,“一定给小妹留着。”

我放心了,小脚外婆说话是算话的。这些年来,幺爹、幺妈成了街道养蜂厂的养蜂能手,长年跟着蜜蜂跑,蜜蜂随着花粉飞,幺爹、幺妈受厂长信任,也只好跟着蜜蜂跑来跑去。——厂长曾私下跟她俩说:“你俩如果不是家庭成分不好,我早就把你们提拔成副厂长了”——她俩只好跟着蜜蜂跑来跑去。如此一来,小脚外婆便成了我们家的主心骨。她除了每月在养蜂厂里领回幺爹、幺妈的工资,将各种供应票换回几斤米、几斤枯苕末子、几两油、几十斤煤等物资,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外,还在我们放学后和假期里教我们读写毛主席诗词,学数学,做家务。“娃们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尤其是女娃儿。”外婆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她总有做不完的活,我没见她的手闲过,也没见过她睡觉的样子,尽管我是跟她睡的一张床(自幺妈上班后,大姐、二姐就与我换了房)。

2,

吃罢午饭,读书写字之后,我哥照例要去河边材厂捡树皮(工人们削下的从森林里砍伐来的各种树木之皮)。

“哥哥,等等我!”见哥拿背篓,我慌了,赶忙提起竹篮跟屁虫地赶过去。

我们刚出巷子门,谢家仨毛也跟来了。

我喜欢到材厂来,不只为捡树皮,更多的是为看那江里的“碧水回澜”:清江的碧水和略带黄浊的长江水在那里交集,可清水不犯浊水,浊水不染清水,界线很分明。听外婆讲,这清澈的清江之水,流经高山峡谷,在那里与长江汇合后,再流回自己的河道。可为什么它还是清澈的,不变黄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小妹,快把篮子拿过来,”我哥叫我,“别在那里发呆了!”

“来了、来了!”我跑过去时,运气真好,一工人叔叔刚好削下一大块树皮,我赶忙抱在怀里,准备向我哥报喜,可“哥哥”还没叫出声,谢三毛就来抢,我被他踹翻倒地,仍要柴不要命地紧紧抱住树皮,可还是被他拦腰劈断抢去一半。

我哥见状:“怎么样?疼吗?”

这突如其来的喜愕交加令我不知所措,唯有紧紧抱住剩下的一半树皮。

“谢三毛,老子跟你拼了!”我哥怒吼着扑过去。

谢家仨毛仗着人多,一起反扑过来。我哥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仍愈战愈勇,终夺回那碎掉一多半的树皮。

战争并未结束,回到家后,谢家仨毛将战事添油加醋地汇报给他们那个当街道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妈——佘偏头,于是,战火又起。

这佘偏头坐在天井里的小板凳上,手拿菜刀,如剁包子馅儿似地空剁砧板,那偏头随着挥舞的菜刀有节奏地上下点动,嘴里开骂了:“你个资本家的死bi狗崽子,我叫你抢工人阶级的劳动果实!……”“狗日的们,还想骑在咱工人阶级的头上作威作福吗?……”“牛通的!马下的!把抢我的皮给我乖乖地吐出来!……”

外婆给我哥擦碘伏,并用力拉着他,不让出去:“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

“嘣!嘣!”我们在门口拦着我哥,见那砧板断成两半,我的两个姐姐“哈哈”笑出声来。

“笑!笑你妈个bi !”佘偏头把两半砧板叠起来骂得更凶了,“哦,你们都没妈哟。真是有娘生,无娘养,无娘教的资本家的小婊子!……”

“你骂谁?”巷子里冲进来幺爹幺妈。与此同时,我哥和俩姐跨门而出,一起扑向佘偏头。幺爹见状,包裹丢地,抓起一大块破缸片扔过去,破缸片齐齐地削掉佘偏头右耳的耳廓,又从门边弹回来,落在她的后背上。佘偏头当场倒地血流不止。我们都惊呆了,包括谢家仨毛。只见外婆小脚颠得飞快,直奔巷子口,大姐赶紧跟过去。   

“快、快!”幺妈反应快,“姐,快!你按耳朵,我压背,止血!”

不一会儿,几个白大褂背着药箱,拿着担架,随外婆和大姐进来。

“还好,现在出血量不多了。”一个白大褂检查了一下,从幺爹手里接过那块耳廓,“抬走吧。谁是家属?来一个跟我们去吧。”

谢家仨毛呆若木鸡,他们爸爸不在家,谢大毛怯怯地:“我、我……”

“还是我去吧。”幺妈跟出去了。

医生处理完后,告诉幺妈:“耳廓接不上了,背上只是皮外伤。”

幺妈只好在医院里陪着她,赔礼道歉不断,但佘偏头不依不饶,坚持要报案:“她反党,反社会主义,谋杀党的革命干部,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养蜂厂的张厂长见幺爹幺妈过了约定时间还没到岗,便从山里赶来我们家,一见幺爹就嚷嚷:“你们不知道黄荆条花期短,荆条蜜好卖吗?怎么……”见外婆不断给他使眼色,才随外婆过来。

“都有问题。要我说,佘偏头的问题还大些。”了解事情真相后,张厂长说,“我去找找她。”

“要我不报案可以,”佘偏头“咕噜咕噜”喝完幺妈给她熬的鸡汤(那可是我们家唯一一只母鸡,我们炒菜吃的大颗颗黑盐都是它下的蛋换来的),“嘻嗝”一声饱嗝,嘴巴皮一抹,对张厂长说,“除非他们全家下乡去。”

幺妈一愣:原来她打的这个算盘!无需跟她费口舌了!

张厂长也愣了一下:“你这是要我们养蜂厂关门吗?”

佘偏头气不打一处来:“哎?我就不相信,这地球离了她俩就不转了?我就搞不懂,你养蜂厂里只有这俩资产阶级会养蜂,而那些无产阶级都不会吗?我看是你屁股没坐在工人阶级这边吧!呵呵,你是不是对她俩还有别的意思?……”

“你——”张厂长腾地站起来,“真是不可理喻!”踢倒凳子,出病房而去。

幺妈把佘偏头吃过的碗筷扔进垃圾桶,指指佘偏头,再抬头指指上面,看了她一眼,走出病房。

“你、你,”佘偏头下床追着,“什么意思?”

“我知道,但不会告诉你。你自己去想吧!”同病房的大妈,“唉——人啊,不要太过分。人家对你多好啊!你喝人家的鸡汤,喝得嗝溜溜儿地……”

张厂长请王书记协调,王说:“‘不在城里吃闲饭!’动员城镇居民下乡是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一切工作都要为它让道。你要以大局为重,不要搞本位主义。佘主任为了工作,牺牲掉一只耳朵,做得好,我们应该支持她!你不知道,动员居民下乡的工作多难做,街道阶级成份不好的就那么几户,其他无业游民都不愿意下乡。我们指标完不成又要挨批评……”

“你们的事,我尽力了。”张厂长苦涩一笑,告诉幺爹幺妈,“可无法挽回。”

“这人是铁了心要赶我们走,谁说都没用。”小脚外婆正伺候谢家仨毛吃午饭,“两个月前,她通知我去街道开会,我问她什么会,她说是动员下乡的会,我说,她们不在家,我一老太太做不了主,就没去。此后,她天天进咱家来,一边吃着咱家的高粱、红薯什么的,那可都是咱家的口粮啊,还一边催促:‘乡下多好啊!你们这一大家子下乡了肯定比在街上吃得饱……先报名下乡的,安排离城近些的公社;后报名的就只有安排到深山老林里去……像你们成份不好的迟早都要被赶下乡,耍赖皮是搞不好的。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唉——”

“我妈就是要把你们赶走,我哥才能……”

“三毛!”谢大毛刷了谢三毛一筷子,又踩了他一脚。把碗往我外婆面前一推,“添饭!”

我哥把他的碗摔在地上:“喂不饱的狗!滚!”

谢家仨毛才灰溜溜地走了。

三个大人商量以后:只得下乡。幺妈说:“鼎儿明年高中毕业后肯定要下乡,接着珊珊、瑶瑶也要下乡,早下晚下终归要下。仅你们下乡我们还不放心。现在知青问题很复杂,有知青被打死的、有女知青被强奸的、有知青因疾病无人照料死在农村的……想想就可怕。再苦再难,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不怕。”

“娃们,”幺爹很愧疚,“是我对不起你们……”

“幺爹,”我们都说,“不怪您。与其跪着生,不如站着死!”

“可我总咽不下这口气!”幺爹一拳擂得墙上起了壳的石灰块落下一大方。

“哈哈!都在呀,没出去找关系呀? 也是,谁有本事敢留你们在城里?找谁都没用!”佘偏头挺着平胸闯进我们家,昂着向左倾的偏头上,右耳还缠着胶布,看上去就像一个斜卧在草丛里的灰不溜秋的冬瓜上捆了一白布条,“我代表中国共产党碧水镇革命委员会来宣布你们合家下乡的通知……”

“就你?还代表中国共产党?”我幺爹冲到佘偏头面前,指上她左倾的鼻子,“你充其量就是个共产党的败类!你一肚子坏水,自私自利,不劳而获,鸠占鹊巢!共产党迟早会让你滚出我们家,会让你乖乖地把这房子还给我们!滚!小心我削掉你另一只耳!”

佘偏头赶紧丢下那《通知》,双手捂耳,退出我们家。嘴里硬硬地:“哼哼!把这房子还给你?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你这个臭资本家,真是贼心不死!”

我们收拾东西时,谢大毛跟他爸就拿个尺子在各个房间里丈量。

就在谢大毛抱着被子准备进我们厢房的时候,张厂长的侄儿挑着一担坛坛罐罐抢先一步跨进去了。

“好你个孟昭真!”佘偏头牙齿咬得咯咯响,“你跟我来这一手儿!咱走着瞧,有你好受的!”

“哈哈、哈哈!”我们全家“仰天大笑出门去”!

“是你们呀!”体格壮实的拖拉机手浓眉扬起,憨厚而兴奋,“我见过你们,几个月前,还在我们队的菜籽田里放蜂子!”

“是吗?那太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幺爹看得拖拉机手羞红了脸:“洪卫兵。”他启动了拖拉机,“突突突”地载着我们离开了……

那一年是1970年,我11岁。别了,我看不够、弄不懂的“碧水回澜”……

3,

“到了。怎么没人来接?”洪卫兵把我们拉到红霞公社霞光大队第一生产小队(离城市十多里路)暴屋门前的打谷场上,停车后,向堰塘那边一排房屋喊道,“来哒!接来哒!”

“押到鬼屋去!”一个酷似佘偏头的声音,我们吃惊地望过去:吼叫人站在堰堤上,她与佘偏头一样,是两头细中间粗的体型,只是头不偏,看上去比佘偏头大一号。她双手叉腰,“你没听见吗?”

“啊?”洪卫兵迟疑一下,“好的、好的,佘队长。”

“佘队长?”幺爹问。

“是呀。”洪卫兵告诉我们,“她是我们队里的妇女队长。哦,她姐就住在你们早上出来的那个巷子里。我原来跟她带过东西。”

“鬼屋是怎么回事?”幺爹又问。

“哦,没事儿没事儿,只是听说,我没见过。”洪卫兵带我们去鬼屋,“听说这屋是一五保户婆婆住过的,她后来得了一种怪病,上吊了。队里人说每逢阴雨天的早晚,从这门前过,都能听见她哭喊的声音……十年没人住了。先不是说的这屋,不知怎么就变了。”

“呵呵!”幺爹冷笑两声,“你不知我们可知呢。”

这哪里是房屋?就是个四方土墙撑起的茅草搭子。幺妈推开那扇比墙上的窟窿稍大一点儿、满是裂缝的柴门,“轰、轰!”有檩子、茅草滚落下来。幸亏幺爹拉得快,幺妈还好只弄得一头灰。

“嗬——”待灰尘小些时,二姐惊叫一声,“快看,那茅草下面,好大一堆书!”她欲冲进去,幺爹她们赶紧拦着。

见尘埃稍定,幺爹幺妈进去把那些书几本一摞地抱出来。

二姐如获至宝:“有62本呢,全是医书!”

“哦,这五保户婆婆原来是土医,喜欢给人看病。”洪卫兵说,“这屋肯定住不成了,我带你们去找郑队长。这郑队长名叫郑春生,为人大公无私,威信高,是真正的共产党人!他还是我们大队的党支部副书记呢。”

郑队长高高的个子,笔直的身板,黑里透红的脸盘,着一身上白下黑的粗布衣。幺爹幺妈忙上前与郑队长打招呼。

听洪卫兵讲了事情经过后,郑队长收起旱烟杆,别在腰间:“瞎搞!她不怕出人命?走,我带你们到新家去。这地方你们很熟悉吧,每年菜籽花开的时候,你们都是在山边洪家大妈家里搭伙食的。”

“是的、是的!”幺爹幺妈连声,“对不起啊,没给您打招呼!”

“有什么对不起的?你们在这里放蜂子采花粉,是帮了我们呢。”到了一房屋前,郑队长说,“这房子是1958年大办钢铁时建的炼钢房,听说你们要来,就重修了一下,隔了几间。虽说不是正规的三正三拖,但住人是没问题的。你们以后就住这里,这周围的田就是你们的菜园,养猪养鸡的地方也有……你们先休息两天,把家里安排好了再出工。”

不一会儿,妇女队长派人传话,要我幺爹、幺妈、哥哥和大姐当晚就去打晚工:“你们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我们贫下中农不能白白养活你们。”        

“知道这人的底细和心思就好对付了,”幺妈说,“先别搭理她。找郑队长去。”

幺爹幺妈向郑队长详细介绍了我们家的情况,并拿出了她有风湿心脏病的医生诊断书 。

“你们的情况上级‘下乡办’的同志也向我们介绍了一些,你们刚才一反映,我就更清楚了。你们能来,我们很欢迎!你们放心,我们队会按政策办事的。没满16岁的不是劳动力,不要求出工,愿意参加队里劳动的,我们欢迎。初中没毕业的下学期接着在红霞中小学插班上学。你这病不能下水田,就进队里的养猪场吧。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们队的社员了,只要你们好好劳动,我们一视同仁。”

“谢谢您!有您这些话,我们就放心了。”幺爹幺妈如同吃了定心丸。

幺爹幺妈将房间作了安排,我仍然跟外婆睡一屋,大姐跟幺爹,二姐跟幺妈,哥一个大男生,一人住一屋。在我们忙着收拾屋子的时候,二姐把她的宝贝书们一趟趟地搬上阁楼。看来,她是要在那里扎根了。

外婆也很兴奋,她收拾完厨房后,就去收拾猪栏屋,做着养猪、养鸡和种菜的规划。

“妈妈,”幺妈提醒,“可不能养多呢,小心被割资本主义尾巴哟。”

“知道知道,这一只、两只的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买呢。”

“孟师傅、缪师傅!”外婆正犯愁时 ,一短发齐耳、笑声爽朗的40多岁大妈左手猪仔、右手鸡仔地送来了,“听说你们来了,我也没得化儿(什么)送,赶巧,我才买的两头小猪阿子分你们一头,自家孵的小鸡,捉两只给你们。我想你们用的着哈!” “是洪家大妈,”幺爹幺妈丢下手里的活儿,除了二姐,我们全都迎上去,外婆双手抖抖地接过来,“您真是雪中送炭啊!”

“哈哈!”洪家大妈拍拍双手擦擦汗,“这大热的天,哪来的雪和炭啊!”

“快 、快,进屋坐会儿。只是屋里还没收顺。”幺妈张罗着倒茶。

“不坐了,等你们收好了再来。”洪家大妈只收下猪仔的钱就走了。

第二天,幺爹、幺妈和哥哥按队长的派工出工了。二姐一早就不见人影,肯定钻书堆里去了,外婆伺候完我们 ,又忙着伺候 猪仔、鸡仔去了。我和大姐无事,就好奇地跟着幺爹去我们家门口的水田里栽秧。

我们仨都不会栽秧,幺爹拿起秧把分给我和大姐,正向洪家大妈请教,突然,她“轰!”地一声仰面倒在秧田里,溅得我们周围人一身泥水。

“幺爹、幺爹!”我和大姐哭喊着,拉不动不省人事的她。洪家大妈和几个妇女帮忙才抬到田埂上来。哥哥闻讯赶来,背起幺爹,我们一起往大队卫生所里跑。

“等等我、等等我!”二姐赶来了,外婆也跟来了。二姐让哥哥把幺爹放在路边草地上,她把幺爹的人中穴掐了一会儿,幺爹“嗯”一声,醒了,可当她低下头时,又不省人事了。“蚂蟥!”二姐扔掉幺爹小腿上的蚂蟥,“幺爹是见蚂蟥咬出的血晕倒了的,晕血!”

“小孩子晓得化儿(什么)?”洪家大妈催着我哥,“快背到卫生所找郑家大爷爷去!”

“这孩儿说得没错。”郑家大爷爷掐醒了幺爹,“孟师傅,您晕血吗?”

“我是晕血。”幺爹说,“瑶瑶,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从书上看到的。”二姐回答。

郑家大爷爷从老花镜的上方看看二姐,“几岁了?”

“13。”二姐回答完,马上回到幺爹身边。

“不错!等你下学了来跟我学医吧。”

“好啊、好啊!”幺爹坐起来,拉着二姐的手,“瑶瑶,快谢谢郑家大爷爷。”

“郑家大爷爷是拿工资的正规老中医,是这十里八村医术最高的好医生!”洪家大妈说,“瑶瑶,你真好福气,郑家大爷爷能看上你!好多人提着大包小包上门来拜师,他都不收呢。”

“谢谢!谢谢!”

“谁允许郑家大爷爷收一资本家子女当医生的?”就在我们一家人连连致谢郑家大爷爷时,佘妇女队长闯进来,指着洪家大妈和郑家大爷爷,“你们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斗争这根弦不能松!”

郑家大爷爷把老花镜往桌上一扔,从抽屉里拿出一手术刀,直冲佘队长指指点点的食指而来,佘赶紧收回手指,藏到身后:“你、你…… ”

“你、你什么呀?”郑家大爷爷把手术刀拍在桌上,“洪二家的,你跟我听好了,你家那小子我绝对不收!这孩子,只要她愿意来,我一定倾囊相授!”

“反了反了,你们!”佘队长背着手走了。

她回去后放出狠话:“这个资产阶级孟昭真,死也要让她死在秧田里!”

当幺爹再次晕倒在水田里的时候,佘队长引起了公愤,她只好作罢。

4,

就在幺爹绕着屋后竹林转悠,想着大家都在为不插八一秧而“双抢”(抢种抢收) 、自己却挣不了下水田干活儿的公分、这一家人的口粮弄不回来怎么办的时候,一群蜜蜂也“嗡、嗡、嗡 ”地在小树林盘旋。幺爹赶紧回家拿了蜂箱收了这群“偷跑”出来的中蜂。她把为生产队养蜂创收的想法告诉郑队长,郑队长兴奋不已,当即答应从队里腾出一间房当养蜂房,说以后还要建造养蜂厂,又派洪卫兵开拖拉机随幺爹去城里找张厂长借蜂箱和养蜂器材。

幺爹幺妈又干回了本行。郑队长还给她俩派了贫协组长洪宝根来兼任养蜂组长,掌握养蜂组的政治、经济大权。

两个月后,我和二姐在红霞中小学插班上学,她读初一,我读小学五年级。哥哥高中没毕业,大姐初中刚毕业,都没资格读高中了,因为只有苗红根正的初中毕业生才有可能被贫下中农推荐上高中。他俩只能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可身份很尴尬,既不能享受下乡知青可推荐上大学、招工等待遇,又不是回乡青年,因为是合家下乡的,又属于可教育好的资本家子女,啥好事想都不要想。外婆继续在家掌管着柴米油盐。一家人就这样安顿下来了。

这一年的年终分红,因郑队长将种田和多种经营并举,提高了咱们队的分值,比二队高了3角。大家心里都清楚这里面有我幺爹幺妈的功劳,虽然她们的名字只在郑队长表扬的“等等”里面,连一向视我们家为仇敌的佘队长在领红包儿时都对幺爹幺妈鼓起眼睛。幺爹幺妈也高兴:虽然我们家不是余粮户,没领到红包,但口粮都挣回来了,不在缺粮户之列,且她们已习惯当无名英雄,只要不挨斗就万事大吉了。

二队队长见我们队因养蜂而分值比他们高,便求郑队长准许派人来学习。郑队长从大队一盘棋的角度考虑,就带二队队长和来学养蜂的佘小军拜我幺爹幺妈为师,幺爹听说佘小军是佘队长的亲内侄,心里咯噔一下,但碍着郑队长的面子还是答应了。

幺爹幺妈见佘小军虽长得小气,斜眼看人,但还算听话,就尽心尽力地教他。

荆条花开时节,洪组长、幺爹幺妈和佘小军带着蜂群到十几里外的七里山那边去,正好学校放假,我也想去玩玩,幺爹答应让我帮她俩提行李箱。

第二天午后,洪组长回队里开会去了,幺爹说头有点疼想休息一下,幺妈说:“姐,你好好休息休息,这一趟搬得太累了。小妹,你不要乱跑,好好照顾幺爹。我到周围再找找花源去。”

佘小军在对面房里向我招手,我去后,他小声对我说:“刚房东带信说二师傅(我幺妈)要我去呢。可我裤子刚洗了,你问大师傅怎么办?”

“穿我的吧。”幺爹听我说后,立马脱下身上那条用日本尿素口袋缝就的裤子。

佘小军穿上我幺爹的裤子,背起黄挎包急急地走了。

“姐,那个大蜂箱怎么没看见了?”约莫半节课时间,幺妈回来问。“啊?这个佘小军!我们上当了!”幺爹裹着大红大绿的花被单就往外跑,“我刚分出来的王,要毁在他手里了!”

“姐,你的裤子呢?”幺妈拿了个空蜂箱跟出去。

“被佘小军骗去了。”我说着,想起幺爹行李箱里有一件宝蓝色旗袍,很好看。无论在城里,还是在乡下,她都随身带着,有时还看着它发愣。今天没裤子了不正好穿一穿吗?刚事发突然,她可能忘了。

幺爹裹着大红大绿的花被单在山间奔跑,犹如一团花蝴蝶翩翩飞舞,招来不少山民狂笑热议。

幺妈见我拿着旗袍,惊恐地一把夺过去藏在裤兜里:“不要跟别人说这事!”

我感觉闯祸了,只好躲在幺妈后面。

不知幺爹使了什么魔法,被佘小军偷走的蜜蜂又重新回到幺妈手里的蜂箱里来了。

等幺爹幺妈安顿好惊魂刚定的蜂们之后,房东大妈喊我们吃晚饭。幺爹还是裹的花床单,我觉得很好看,那身材线条像极了跳傣族舞的姑娘,就差头上顶个坛子了。我正边吃饭边欣赏时,稻场上走来养蜂组长洪宝根、二队队长、佘队长和佘小军一行四人。

佘队长拧起佘小军拉到我幺爹面前,一脚踹弯他的腿:“给你师傅认错,师傅不原谅不准起来!”

佘小军吞吞吐吐,闷声闷气:“我错了……不该……借你们队的蜂子,但……也是为了我们队……”

佘队长:“你为你们队借蜂子,有集体观念,这没错,但你要跟师傅说呀,你说了她们能不同意吗?”

佘队长听我幺爹说“起来”,眼睛笑成一条缝儿:“到底是师傅,大人有大量…… ”

我幺爹看都不看他们,边扒饭边命令:“脱裤子!”

大家一愣,佘小军:“嗯?好、好!”赶忙解开右边腰间扣子,脱下我幺爹的裤子,斜着眼怯怯递过来。

“你,折我的人啦!”佘队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穿条女人的裤子!还是资本家老女人的…… ”

幺妈接过佘小军递过来的裤子,幺爹接过手,当着大家面,撕成几条,丢进稻场边的粪坑里。

佘队长紧跟幺爹出去,示意她单聊,我幺爹进屋来:“有什么话这里说,当着领导的面。”

“也好,当着领导的面。”佘队长双手叉腰,“孟昭真,你今儿原谅他,我们就老账新账一笔勾销。”

“呵呵!”我幺爹冷笑两声,“我跟你有什么账算?”

佘队长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要装蒜,你削掉我姐的一只耳,现在又欺负我侄儿子,他才多大,你老马想吃嫩草,都穿一条裤子了,还说对他没怎样?”

“幺姑……”佘小军似有万般委屈地“嘤嘤”着。

“孩儿啊,不要怕,”佘队长拥着佘小军,“幺姑跟你做主……”

“哎、哎,佘队长!”洪组长站起来,“你越说越没边儿了。”

我幺爹继续冷笑:“就他?跟我提鞋都不配!”

二队队长看看佘小军摇摇头:“我本来还想请两位师傅原谅你是初犯的……走,跟我回去,别在这里丢人了!”

只穿条裤衩的佘小军拉拉他幺姑的衣袖,佘队长飙着狠话:“哼哼!孟昭真,你给我滚出养蜂组!”推着侄儿离开。

“呵呵!”幺爹继续冷笑,朝他俩的背影大喊,“我听郑队长和洪组长的!”

“二位师傅不要烦。”洪组长劝幺爹幺妈坐下。

“洪组长,”幺妈说,“您是晓得佘小军的,现在分蜂给他,他行吗?再说,这分不分给他,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呀。”

“那是、那是。”洪组长起身告辞,“会还没开完,我是被他们拉来的,还得回去开。辛苦你们了!”

5,

那一年9月的一天,16岁的我批蓑戴笠和社员们一起在秧田里扯水草。我丢水草把子时,见红霞中小学的廖、胡二校长撑着油纸伞、穿着鱼口胶鞋来到田埂上招呼郑队长,递给他一文件袋。

“好事啊!咱们队又出一大人才呀!”郑队长看着手里的信纸,叫我,“孟宪琛,这公社教育组组长、大队书记都签了字,盖有几个公章的文件请你到红霞中小学当民办教师。你收拾收拾跟二位校长走吧。”

“你等等!”佘队长不让我上田埂,并把郑队长叫到一边,“凭什么?凭什么好事都让这些资本家的狗崽子们占去了?他们家孟宪鼎是三线建设的工程施工员,陆珊珊是公社广播站的播音员,他俩亦工亦农,都拿37块5;孟宪瑶是大队赤脚医生,不劳而获,白拿队里的公分;这个又不劳而获,剥削我们的公分?坚决不能让她走了!她一走,他们家就没一个种田的了,那要他们下乡来干什么?”

“哼!你拦得住吗?”郑队长抖抖手里的文件袋,“当初,动员青年人出去搞建设,都不愿意去,是人家俩兄妹的自告奋勇才解了我们队的燃眉之急。你把你儿子护得紧紧地,不让去呀。一心想让他当赤脚医生,可郑家大爷爷就是看不上,人家只要孟宪瑶,你教我怎么办?你只看见强盗吃肉没看到强盗挨打,人家孟宪鼎施工时被埋在塌方里,是陆珊珊拼命拖出来,医务人员赶到才救了他一条命。人家是死里逃生啊!陆珊珊普通话说得好,是上级领导点名的,谁叫你家女儿把‘刚才最后一响’听成‘北风这么一吹’呢?你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代表,你提出,学校低年级的语文课由下不得水的妇女教,让不在月经期的老师下水田劳动。人家学校只得听从,可你女儿硬把毛主席的‘鸟儿问答’教成‘乌儿问答’……学校没追究你女儿的政治问题就算了,不要阻拦有才能的人了。再说孟师傅和缪师傅,你能把她们从养蜂组换下来吗?他们家就剩一70多岁的小脚老太婆了,你能把她拉到水田里来?你们笑话人家蔸蔸巴巴(凑合)一家人,可你们哪一家亲血脉有人家团结?做人要有良心……就这样吧。”郑队长走过来叫我,“孟宪琛,跟廖、胡二校长走,好好干啊!”

“哈哈!廖胡(尿壶)二校长!”我在大家的笑声中拔掉腿上的蚂蟥,洗掉腿上的泥巴,与郑队长和大家告别,随着廖、胡二校长开启我民办教师的生涯。

金秋十月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寝室里把玩着用第一个月民办教师8元钱的津贴给外婆买的银簪子,一个声音急急地叫着我:“孟宪琛,孟宪琛!”

我忙迎出去:“洪家大妈,怎么了?”

“快、快!”洪家大妈上气不接下气地,“你外婆摔了一跤,快不行了!”见我愣着没动,她推我一把,“快跟校长请假回去吧。我还要去找你的幺爹幺妈。”

我回家后,见二姐正给外婆扎银针。

“外婆、外婆!”我摇着外婆的手,“看,我给您买的银簪子。记得那年,我见谢家仨毛吃雪花饼干也要吃,您含着泪给我买来一大包。后来发现您的银簪子没了……那时我就想,等我有钱了,一定给您买回来。”

外婆闭着的眼睁开了:“小妹、小妹,你回来了?银簪子真好看!瑶瑶,你不要救了。我的身体我知道,你救不了了。”

“老姐姐!”郑家大爷爷过来把脉,“让我看看。”

“不用麻烦了,郑家大爷爷,我知道您医术高明,可也救不了我啊!”外婆连连摆手,“昨天,天上的神仙驾着仙鹤来接我了,我要走了。”

接下来两天,等幺爹幺妈大哥大姐都陆续到家后,无论我们怎么劝,她都不吃不喝。第三天里,她用虚弱的声音跟我们说:“我不能看到你们成自己的小家了,但你们现在已长大成人,都很优秀,我也可以向你们的爷爷奶奶汇报了……只是苦了幺爹幺妈……”她把大哥大姐的手捏在一起,“多好的一对儿……”然后吩咐我和二姐给她擦澡,给她穿上自己缝的装老衣(寿衣),插上银簪子,“我不能陪你们了……你们都要好好地……”此后,再也没说一句话,面带笑容,在我们依依不舍的呼号声中走了……

我们把外婆葬在屋后山坡上,有漫坡的竹林陪着她,想来爱干净的外婆定会喜欢。

“妈妈,您为我们辛苦了一辈子,好好休息吧!等我俩老了就来陪您……”幺爹幺妈和着泪水,“孩子们,你们听到了吗?等我们死了,无论你们在哪里,都要回来把我们送到外婆这里。” 我们只好和着泪水默默点头……我们从未感觉外婆离开我们了,只觉得她不过是换个地方睡觉而已……

6,

就在我们准备一辈子扎根广阔天地,且大哥大姐准备领证结婚的1977年,一个好消息传来:我们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了!公社已设报名站了!大哥把有关报考的文章读了一遍又一遍:“我们应该可以报考,可还是有‘政审’一条。”我们一听,又如泄了气的皮球。常常把坏的结果考虑在先,是我们这种成份的人做事的前提和准备。果然,报名登记处的人一看我们四个填的表格:“先放这儿吧!”

幺爹幺妈极力支持我们。幺爹说:“孩子们,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恢复高考是个很好的信号,我估计,中央随之将会有更多的好政策出台。”幺妈也说:“是啊,我预感我们国家将发生大的变化了。你们好好复习吧,就算今年不让考,还有明年、后年,学了知识是自己的。”

我们各自回到工作岗位上,工作之余,挑灯夜读;直到《准考证》拿到手了才相信真的可以参加高考了;再到公社通知我们去填报《志愿表》,说我们的分数都过了,我们同样高兴不起来,因为最难过的是“政审”关。我把表一交就回学校教课了,没抱一点希望。

庆幸的是我们四兄妹的大学《入学通知书》如期而至:大哥的华中理工大学土木工程系;二姐的长江医学院临床医学;大姐和我的长江师范专科学院中文系。

幺爹幺妈噙着泪水,带我们把《入学通知书》拿给外婆看。回来的路上,洪家大妈来了,说要我去辅导一下她儿子。我只好随她过去。

“你们能拿到《入学通知书》,多亏幺爹幺妈呀!”洪家大妈告诉我:“那段时间忙坏了佘家俩姐妹,她们调动一切人脉,阻止你们过“政审”关。幺爹幺妈也没闲着,手握党的政策,陪着她们见招儿拆招儿。”她的话让我坐在大学教室里了还心有余悸,老师点我的名字提问,我会条件反射地:是不是叫我回乡下的?

正如幺爹幺妈所言,我们国家的形势在发生着巨大变化,各个领域拨乱反正,各个部门落实政策。我们家也是好事连连,小的不必说,单提大的变化就有——

我们上大学后,幺爹幺妈回城,政府把我们在城里的四合院还给我们。佘偏头嚷着“这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吗?”“这还是社会主义吗?”和谢家仨毛搬出我们家。

接着,取消阶级成份。摘掉了头上那顶资本家帽子的幺爹幺妈,由心有所忌到一身轻松,说要抓住“青春”的尾巴,用身之所长,积极响应国家大力发展经济建设的号召,重回乡下承包养蜂厂。

接着,国家给我们家送来了二爹是抗日英雄、幺爹(男)是革命烈士的大红奖状和证书。幺妈在幺爹(女)陪同下,终于在烈士陵园大哭几场。她俩还受市长邀请参加“革命英雄、烈士事迹宣讲报告团”,在全市巡回宣讲二爹、幺爹(男)的英雄事迹。

那一年寒假,我们四兄妹与幺爹幺妈在碧水镇老宅相聚,在大姐安排下,做着热热闹闹过春节的准备。

我和二姐去买菜,见一老妪偏着头指着她篮子里的菜,那浑浊的眼写满了“求求你,买我的菜”。我定眼一看:是佘偏头。她完全没了先前的霸道,前额的几根白发从黑不溜秋的头巾里露出,辨不出颜色、脏巴啦稀的烂袄子捆在身上,她旁边的佘妇女队长跟她不出左右,只是头不偏而已。

“好你个佘偏头儿,又搞小动作。老子今儿非曳断(折断)你这根撩人嫌的指嘎子(手指)!”显然,佘偏头那指着菜的食指引起了那一排菜贩子的强烈不满。大声喊着这话的高个子大妈一脚踢翻了佘偏头的菜篮,扑上来抓住她的那个手指就要下手。

“救命啦!救命啦!”佘偏头猪嚎一般。“大毛、二毛、三毛!”佘队长也猪嚎一般地向着菜场中心。

三毛猫着腰跑过来:“不好了,工商局的人来哒,说我们卖假蜂蜜…… ”

果然,我们看见两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把谢大毛和谢二毛带走了。

“记住哒,明天不准来这里!”高个子大妈放开佘偏头,“我们不欢迎搞小动作的人!”

“好、好!”佘偏头两姐妹在大家“哈哈!”声中拉着三毛离去。

一个史无前例的新时代来了,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将会在那未知的岁月里发生变化:只有那些积极进取而又能脚踏实地的实干家才会成为这个时代的弄潮儿,而那些心术不正妄想靠打压别人来坐享其成的人终难逃脱被这个时代抛弃的噩运。

(2023年10月)

作者简介

周艳琴,出版《国学读本》《胡敌传奇》《胡敌故事》等书,长篇小说《孤鸿一片影》曾在网站上连载,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教研论文散见诸刊和公众平台。小说创作理念:人与事只写三分,情与理留白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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