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小盛写点东西，是已早就有的想法，只是怕提及往事，和他私下又没有多少接触，怕写不好愧对亡灵，一直不敢动笔。昨天，一位同事写了一篇回忆他的文章，令人潸然泪下，过往的点点滴滴便在泪水中再现。
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相识的。他是苏州本地人，我是新苏州人。来苏的头几年，除了上班，我就宅在家里思乡，很少接触人。对于他，模模糊糊的印象中，好像是先知其名，后知其人。他们叫他“盛总”，说他家很有钱，岳母家也很有钱，他和他的妻子都是富二代，都是独生子女，都住着别墅。父母希望他们继承家业，他们却爱上了教师这一职业。我当时想，在有选择的时候还坚守教师这一选择，这爱是真爱啊，一个不受经济影响的教师也可以撒开手按照自己的教育理念去教书吧。
后来慢慢的就相识了。他一米八的个子，身姿挺拔窈窕，不太爱说话，笑起来很腼腆，牙齿很白，皮肤比较暗。和谁都和和气气的，一副无公害的样子。 后来就分到了同一年级组，坐在同一个办公室里。他还是很少说话，他一说话，大家就会静下来听，因为他很少说话，也因为他的声音总是轻轻的，带着点幽默，每次他说完，大家就会笑起来，他就会不好意思起来，然后悠幽的坐下。他喜欢抽烟，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就看向薄老师，往往这时候薄老师也会看向他，他们相视一笑或者不笑点一下头，就出去找个人少的地方抽烟。我们经常打趣他们的心灵契合。回来的时候，他身上烟味往往比薄老师的浓些。作为老大姐，我看到他的脸色暗沉，经常劝他少抽烟。他总是羞涩的一笑：“是格，以后少抽，控制不住啊！”说完又笑了笑，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也爱喝酒，基本来者不拒或者说不善于拒绝。喝酒的时候很少吃菜，喝了酒话就多起来，也还是羞羞涩涩的样子，先腼腆的一笑再说话。有人喝酒喝醉有个让大家知道的过程，他喝酒喝醉好像是默默的，然后大家发现他更爱笑却更不说话了于是知道他喝醉了。他喝醉之后也是默默的，很乖的样子。大家都说，他是苏州男人的典型，温文尔雅，细气。作为组里的老大姐，有时候我看到他脸色很暗，就劝他不要喝多。他总是羞涩的一笑：“姐，高兴呀，难得喝多的。”其实据他的朋友讲，他是喜欢喝多的，只是为了家里的娘子开心，倒是控制着不喝多。有两次，他喝了不少，却清醒着，快乐得一直满脸含笑，眼睛亮晶晶的。一次是几个朋友聚会，在外面吃了饭，然后去一个朋友家里微波炉烤了一些花生米喝黄酒聊天。一次是我们组里排序，最小的同事妹妹劝酒，从大哥排下来他是四哥，听了大弟四哥的叫，他开心得很，说：“哎呀，现在吗家家都是独生子，孤独得很，家的感觉都淡了，要是一家兄弟姐妹这么多才好呢。”我们都笑起来，年龄大的老师说：“这不算多，我老家一家生了八九个的多的是。”他听了，咋了咋舌头，一副很羡慕的样子。
也许是觉得自己曾经是独生子很孤独他担心自己的大儿子孤独所以经常陪着他，后来二胎政策放开之后，他们就生了二子。生了二子的头几天，我们经常电话问他“生了没生了啥”，他一直没回答，直到回来上班，才幽幽的说：“要是生了闺女，就早报喜了”，于是我们大笑起来。他明显也是心疼二宝的，上班的时候不多的话里也就有了二宝这二宝那的故事。有一个周末，我看到他穿着宝宝托神器，宝宝托里托着他的二宝。他个子高，人又瘦，为了让宝宝舒服，他就挺起肚子，那样子又滑稽又慈爱。见了面，他先聊起来，聊的都是二宝，我们都笑起来：“果然是奶爸”。当然他也就累起来。其实之前，他也经常很累的样子，也经常感冒。作为主科老师，我们都知道常年的超负荷劳作和思想压力都使我们疲惫不堪，除了新老师，其他都是亚健康苦熬的状态，我们都劝对方要“注意身体”，没有人劝对方请假休息，因为不现实，一个萝卜一个坑，请了假的坑还得自己想办法补上，只要不倒下，就得坚持着干，是我们的一贯状态。为了提高入学率，学校一般也把班主任等重要的工作分派给主科老师，因为他们接触学生更多责任心相对更强，更利于教育教学，但很少人想到，这等于在重压之下更增加了一个重压。看到小盛疲惫的样子，我经常劝他：“注意休息，来日方长。要不去医院查查。”他还是笑笑：“只是头有点晕，趴一会就好了。”说完，他就趴在了办公桌上。我不放心，就让他的哥儿们劝劝他，哥儿们也都是年轻气盛的样子：“没关系，等哪天空了点，去踢一场球锻炼锻炼就好了。”所谓的哪天空，其实一个学期难得有几次。
后来我们分到了不同的年级。小盛两个班语文教学任务和一个班的班主任之外又担任了备课组长。备课组长是个苦差事，要带领组里搞好教学，要负责教学信息的探寻和教训资料的搜集，要做好上下之间的沟通和交流，要关注组员们的身体和心情。语文组是个特殊的组，学校各科室的一些语言文字方面的任务往往需要语文组的协助，教研组长和备课组长就要积极配合付出更多。每次我们组里有任务的时候，小盛都能带着他的团队做得又快又好。因为个人的魅力，组员们都愿意配合他的工作。
曾经，教师节和元旦的时候，学生们会送一点小礼物表示对老师的尊敬和爱戴，一张卡片，一支鲜花，一块巧克力，一盆小植物之类的。老师们在辛苦之余也颇感安慰，觉得付出得到了回应，于是便涌起更多的教育激情决心要把学生教得更好。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说学生这样做是帮助老师腐败，老师这样做是收受贿赂。面对一小盆仙人掌或一两块巧克力或一两朵鲜花，老师们不再敢接受，而学生也明白原来不需要向老师表示感谢和喜欢。于是各行其职。在这样的情况下，小盛的学生还是在教师节给他送了一小盆植物，运动会发面包的时候有位学生把自己的面包送给他问他饿不饿。这些都是小事，可是当你一直热心付出却很少得到回应的时候，小小事件就显得温情脉脉。今年中秋节的晚上，我们一些老师放弃家庭团圆陪学生上晚自习，不少老师精心为孩子们准备了月饼，月饼发完之后，没有几个老师听到“谢谢”的。他们习惯于别人的关爱而忘记了感恩。所以对于小盛班级学生的举动，我们在羡慕之余，深深知道学生对他的喜欢和崇拜。有一次，我们集体研课，小盛讲的是诗歌，他在前面读诗的时候，我们忽然觉得他就是那个出生贵族家境富裕却背叛了自己的阶级走向革命的拜伦。学生听他的读诗，眼睛都亮晶晶的。在教师处境比较尴尬的今天，那届他们班的毕业生有几个报了师范，也许是受了小盛老师的影响吧。
日子悠悠的过去，大家都以为相互扶持，可以走得更好更远，不曾想却出了意外。 那天是8月29号吧，我们开教职工开学大会，小盛的座位上空着。我们相互问起来，好像说他有病。有人有病，是常态。我们也没有太在意。然后听说，他前一天晕倒了，我们紧张起来，但也没有多想，以为那么年轻的小盛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而且放假的时候也体检过。接着听说住进了重症监护室，而且晕倒后一直未醒。我们觉得不好，都想去看看。多年来，我们组里相亲相爱，有人生了重病，大家都要去探望一下祝福一下才心安。然后，又听说看不到也不便打扰，我们一个个都更惦记着他来。后来听说他脑部长了东西，不好，然后做了手术，还是不好。“不好”两个字出口的时候，说话的人，听话的人就掉了泪，不敢问不敢想了。大家都想去看看。去的人回来说看不到不给看。大家就沉默了。然后听说，他不会再醒来。像一个惊雷，这消息炸在每个人的心间，让人恍惚，让人无法相信。然而消息终于是确实的了，有，有他的尸骸为证。
看到他的尸骸的时候，每个人都忍不住放声大哭。那个一米八的笑眯眯的人，躺在棺材里，再也不会羞涩的一笑然后开始细声细气的说话了。他躺在那里，似乎在和谁开个玩笑。一切都像噩梦一般。他那个上初中的大儿子哀哀的愣着，不知人事的小儿子尚自嘻嘻。妻子哭得死去活来。他的老父母似乎悲伤得失去了知觉。
那一天，是第34个教师节。 有远方的学生向我打听，他们远道赶来送他一程。他的两个班的学生那天一直泪水涟涟。物伤其类，没有人有心思上课，但每个老师都坚持着上课。这就是老师的精神吧。
8月17日，启新班的高一学生进行入学分班考试。8月18日阅卷。因为在假期，阅卷人手不够。我当时已经买了来回的火车票，也退了票，参与阅卷。后来，竟然有些老师也远道赶来参与学校的阅卷工作，其中有小盛。听说他脚不好，要拄拐过来。拄拐上课，在我们学校也不是奇闻。出了意外又不想影响学生上课，只好拄拐上课了。校长说，既然阅卷人手不少，你再买票出发吧。于是在小盛到来之前，我又再次出发了。没想到，从此就再也见不着他。
过了些日子。一位学校的职工问我：“你们组里小盛怎么啦？”我看了看他，停顿了一下，说：“走了。”他“哦哦”了一下。
陶潜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仅以此文悼念小盛，愿小盛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