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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人好吃包子,也爱做包子,且家家户户所出包子味美得千差万别,各有特色,自家包子的味道,丢在包子铺里都能寻得到。离家在外的人,时常想念家乡的一口饭食,母亲做的包子,我也常常念着,逢年过节回去,总要吃得肚满肠肥才肯罢休。在我记忆里,唯独有一种特殊的味道,虽时常怀念,却再也无法品尝。
我读初中是在镇上中学,一周五天上课,周六回家,周末晚上归校。学校有个小食堂,里头的菜清汤寡水,素的五毛钱一份,荤的一块钱,也有烧饼油条,因为平常不让住宿生出校门,按理说都该去食堂吃饭,但住校的学生都是周遭村子里的,如我这般窘迫贫困的不在少数,只有极少有钱人家的孩子是日日吃食堂的,我们大多数人都是自己带饭。每到周末返校的时候,拿一个大大的背包,装着一周的口粮,煎饼和发面大饼,要足够五天的量。人人备一个木箱子放在宿舍里,带去的吃食都摆放在箱子里,锁上,到饭点打了热水,各自开箱子,拿出煎饼大饼来。佐餐的菜都是些耐储存的,我带着最多的,一样是将自家腌制的咸菜疙瘩切成细丝,热油煎到表皮焦酥,装在一个玻璃的罐头瓶子里,另一样是把鸡蛋打散,半锅热油里,炸丸子一般将蛋液炸成金黄,捞出来撒盐撒糖都行,也用玻璃瓶子装好。除了这俩,间或煎些虾皮,或者咸鱼。然不管什么菜,头两天吃着尚可,两天一过就不好吃了,尤其是咸菜丝,一经搁置受潮,再香的东西也失了味道。但也只能熬着,是绝舍不得花钱去吃食堂的,唯有等周六回家打牙祭。这中间又有一些额外解馋的机会,学校东头两百米外是个集场子,逢五就是岐山大集,谁家大人赶集,带点吃的喝的来,顺便看看孩子,门口大爷却不拦着,只要在午休之前离开就行。家长来探望学生,自然是挑着好吃好喝的拿,又是刚从大集上过来,新拌的凉菜,喷香的点心,刚出炉的烧饼,水灵灵的鲜果,这时候,每一个被家长探望的学生都是宿舍里的焦点,等他家大人一走,箱子旁就围了一圈的舍友,各个眼睛放光,等待大善人施舍些美味。那时候,我爸妈并不经常赶集,这般解馋的机会我不常有,更多时候,我是从仅有的一点生活费里挤出一丝,让班里的走读生从校外带一包辣条进来,聊慰馋虫。
那年秋天,约莫周三还是周四吧,是个岐山集,中午下课铃一响,我照常从教室往宿舍走,途径校门,一眼瞅见门外张望的人影里有个我妈。往常我是不能轻易瞅见一个人的,许是这天飘着蒙蒙细雨,看孩子的家长少了些,即便如此,家长们依旧将校门口堵了个严实,急着回家吃饭的走读生硬生生从这人堆里挤出一条缝钻出去。乍见亲人,我撒着欢儿迎上去,不及说话,我妈先递了俩包子给我,热乎的包子形如半月,用一个小小的塑料袋兜着,香味透出来,我都忍不住多吸两口,生怕便宜了旁人。
出学校门,东行百米,路边有一家包子铺,这我是知道的,东家是老两口,挺和善的俩人,每日就做一筐包子,卖完关门,他家肉包子一块五毛钱一个,平常我绝舍不得去买来奢侈,今天却是得偿所愿。
“你姥娘给买的。”我妈开口第一句却道。
忙又抬头,才发现我妈身旁错开一个胖子的身后,姥娘枯瘦的身形嵌在人堆里,正露出大半张脸冲我笑呢。
那年她也才六十来岁,腰背已经弯驼得厉害。常年游走在灶台与农活之间,农村的妇人普遍腰不好,年岁一过五十,各样的毛病就都爆发出来。姥娘姥爷是跟着我俩舅舅去宁夏定居的,离开山东老家的时候,我还没上小学,一别七八年没见,只过年的时候能在电话里“见个面”。
她们没在学校多待,因为很快就是周末,姥娘总是要在家里多住些日子的,而当时,我只顾着品味手里的包子了,白胖的包子温软非常,雪白的包子皮如同棉花包裹着馅料,咬一口,油汁顺着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肉香面香混合着,一刻都停不下来,对一个连吃了几天咸菜的孩子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底下最诱人的美味,也不需要佐菜,三下五除二,俩包子就滑进了肚子,意犹未尽,这才有心思把我妈带来的其余吃食塞进我的木箱。
周五下午赶回家,姥娘姥爷都在院中坐着,一边喝茶一边择菜,见了我自然是好一阵亲近。他们待了一个月,期间免不了把老家那些亲戚都走一遍,每到周末,却总会在家里等着我,这样的温情,仿佛是我更小的时候,逢年过节坐在我妈的自行车后座上,去姥娘在东石井的家,姥娘总是变着法的拿出各种美味来满足我肚里的馋虫,从不吝惜,极尽所能。姥娘也做的一手好饭食,她的包子亦极美味,我妈的手艺不少都是得了她的真传,但放在她诸多拿手的美食中,包子又不算出挑了,反倒是那回买给我的白菜肉包子的味道,让我记忆良久。同样存在于记忆深处的东石井那座老宅,姥爷去了银川的第二年,被舅舅给卖掉了,接手的人家立马拆了旧宅,原地起了一座崭新的平房,有关一座老宅子的记忆就越来越淡,或许,这也是二老难以叶落归根的一个缘由吧。
姥娘姥爷回银川的时候,我还在学校里上课,那天是我妈一个人去学校,带给我四个白菜肉包子,并告诉我姥娘姥爷已经启程去银川了,因为要去赶火车,等不到我中午放学,便没能多见一面,当时我并不怎么伤心,总觉得他们还会回来,再不然等我长大了,我已可以去看他们。所以,那会的我便只顾着眼前的几个包子。
姥娘的那一次回家探亲,随着包子的味道而来,又伴着包子的味道结束,我没有想到的是,那次离开之后,姥爷姥娘再也未能回到故土。
我读到初三,县里改制将我出生所在的岐山镇划归到了仲村镇,原先就读的岐山中学也就地解散,暑假在家惶惶然等待了许久,最后听村里人说,我们这些“无处可去”的学生会被统一送去仲村二中,那学校以前是个职专,名声不太好,据说是临时改造成中学的。撤了学校,周遭的店铺也受影响,此后回家路过那里,原先的包子铺都是关着门的,想必老两口已经另谋生路,或许又去了别的地方卖包子,但我在新学校的附近却从没遇见过,人海茫茫,无处可寻。
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姥爷去世,姥娘伤心过度摔了一跤,余生便是在床上躺着度过的,去年,姥娘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千里迢迢奔去银川,远离了故土,再也没能回来,黄土一把,连魂都埋在了异乡,有遗憾吗?必然是有的吧。但我无法知道姥娘姥爷心中所想,倒是我如今时常想起过世的老人,想起与姥娘姥爷有关的事物,其中之一便是姥娘买给我的白菜肉包子,这种味道,即便如今我可以随处买到新鲜的肉馅包子,却也无法找到当初那一份温情,那独此一份的白菜肉馅包子的香味,此后便也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