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版资治通鉴【97】贪心和侥幸,是一对孪生兄弟

八年(前180年)

1、

冬,十月十六日,立吕肃王之子,东平侯吕通为燕王。封吕通的弟弟吕莊为东平侯。

2、

三月,太后到郊外举行除恶消灾的祭祀,回程途中,经过轵道时,看到一个东西,好像一只灰白色的狗,扑到太后腋下,忽然间又不见了。命巫师占卜,说:“是赵王如意的鬼魂作祟。”太后于是觉得腋下疼痛,生病。

太后觉得外孙鲁王张偃年少孤弱,夏,四月十五日,封张敖姬妾所生的两个儿子,张侈为新都侯,张寿为乐昌侯,以辅佐鲁王。又封中大夫、谒者张释为建陵侯,以赏赐他鼓动大臣们建议封诸吕为王的功劳。

3、

长江、汉水洪灾,淹没一万多户人家。

4、

秋,七月,太后病重,于是任命赵王吕禄为上将军,掌管北军;吕王吕产掌管南军。太后告诫吕禄、吕产说:“吕氏封王,大臣们心中不平。我将死,皇帝年少,恐怕大臣们发动政变。如果我死了,你们一定拥兵保卫皇宫,不要出城送丧,为人所制!”三十日,太后崩逝,遗诏:大赦天下,以吕产为相国,以吕禄之女为皇后。高后下葬之后,以左丞相审食其为皇帝太傅。

5、

诸吕准备政变,但顾忌大臣周勃、灌婴等,未敢发动。朱虚侯刘章的妻子是吕禄的女儿,所以知道了他们的阴谋。于是刘章秘密派人告诉他的哥哥齐王刘襄,想让他发兵西进,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为内应,以诛诸吕,立齐王为皇帝。齐王于是与他的舅舅驷钧、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阴谋发兵。齐国宰相召平拒绝合作。八月,齐王想派人诛杀召平。召平得到消息,派兵包围王宫。魏勃骗召平说:“齐王想要发兵,但并没有中央政府的兵符,您包围王府是完全正确的!我愿意替您将兵保卫王宫!”召平轻信,将军权交给魏勃。魏勃取得军权,即刻包围相府。召平自杀。于是齐王以驷钧为宰相,魏勃为将军,祝午为内史,动员齐国全国军队。

派祝午东行,骗琅琊王刘泽说:“吕氏作乱,齐王要发兵向西诛杀他们。齐王觉得自己年轻,不懂军事,愿意举国听命于大王您。您在高帝的时候就做将军,请您大驾到临淄,与齐王计事。”刘泽相信他的话,飞车驰往临淄见齐王。齐王于是羁留软禁琅琊王,派祝午动员琅琊国全国军队,一并归齐王统帅。

琅琊王对齐王说:“大王您是高帝嫡长孙,应该立为皇帝。如今诸位大臣狐疑,没有决定。而在刘氏宗族中,我的年纪最大,恐怕他们也希望跟我商量。如今大王您把我留在齐国,也没有什么用,不如派我入关,去和大臣们计事。”

齐王觉得他言之有理,于是给他增加车马,送琅琊王进京。琅琊王一出发,齐王就举兵西攻济南,向各诸侯王送去书信,陈述诸吕罪行,号召诛杀诸吕。

相国吕产得到消息,于是派颍阴侯灌婴将兵迎战。灌婴到了荥阳,与左右谋划说:“诸吕拥兵关中,想要除去刘氏,自立为帝。如今我攻破齐军,那是增加吕氏的势力了。”于是留在荥阳,按兵不动,派使者与齐王及各诸侯连和,以待吕氏之变,一起诛灭吕氏。齐王听说后,就回师在齐国西边边境,等待消息。

吕禄、吕产准备发动政变,对内忌惮绛侯周勃、朱虚侯刘章等,对外又害怕齐国、楚国的军队,还担心灌婴叛变,想等到灌婴与齐军交锋之后,看看形势再动手,犹犹豫豫,没有发动。

这时候,济川王刘太、淮阳王刘武、常山王刘朝、鲁王张偃,都还年级太小,没有到他们的封国就任,居住在长安。而赵王吕禄、梁王吕产分别统御南、北两军,都是吕氏党羽。列侯和群臣,人人自危,对自己的生命安全都没有信心。

太尉周勃没有兵权。曲周侯郦商年老生病,他的儿子郦寄与吕禄关系很好。周勃便与陈平密谋,派人去劫持郦商为人质,让他派他的儿子去骗吕禄说:“高帝与吕后一起平定天下,刘氏封了九个王,吕氏封了三个王,都是大臣们一起商议的,大家都觉得公平合理。如今太后崩逝,皇帝年少,而您配着赵王的王印,不到自己的封国镇守一方,却霸着上将军的位置,掌握军队,留在首都,大臣们和各诸侯王当然要怀疑您的用心。足下何不归还将印,把军队交给太尉。也请梁王归还相印,与大臣们谈判盟誓。这样,您回您的赵国做赵王,梁王回他的梁国做梁王,齐国也就没有理由再发兵了。如此,大臣们心安,您也高枕无忧,得千里之国为王,这才是真正万世之利啊!”

吕禄相信了他的话,想把兵权交给太尉周勃,派人把这个打算告诉吕产以及吕氏家族的老人们,族中商议,有的人觉得可行,有的人觉得不可行,又犹豫不决。

吕禄信任郦寄,经常与他一起外出游猎,有一次经过他的姑姑吕媭家。吕媭大怒骂他:“你当将军,却不在军营呆着,吕氏如今死无葬身之地了!”盛怒中把家里的珠玉、宝器全部搬出来,扔在堂下,说:“别为他人守着这些财宝了!”

九月十日,平阳侯曹窋担任御史大夫,见相国吕产商议工作。郎中令贾寿刚好从齐国出使回来,责备吕产说:“大王不早到梁国就任,如今想走还走得了吗?”于是将灌婴与齐、楚合谋要诛灭吕氏的事告诉吕产,催促他赶紧进宫。曹窋听到了这些话,赶紧飞驰而去,向陈平、周勃报告。

太尉周勃想进入北军军营,没有符节,进不去。襄平侯纪通负责掌管符节,太尉就命令他矫称皇帝之命,持符节带太尉入北军。太尉又下令郦寄与典客刘揭,先去游说吕禄说:“皇帝派太尉掌管北军,要让您回您的封国。您赶快归还将印,辞职离开,不然,大祸临头。”吕禄认为郦寄是好朋友,不会欺骗自己,于是解下将印,交给纪通,让他将兵权移交给太尉。等到太尉到了军营,吕禄已经离去。太尉一进军营大门,就说:“效忠吕氏的,露出右臂;效忠刘氏的,露出左臂!”军士们全都露出左臂,太尉于是掌握了北军。但是还有南军在吕氏控制。丞相陈平于是召朱虚侯刘章辅佐太尉。太尉下令刘章把守军门。下令平阳侯曹窋告诉掌管皇宫大门的卫尉说:“不要放相国吕产进皇宫!”

吕产不知道吕禄已经离开北军,于是进入未央宫,想要发动政变,到了宫殿大门,进不去,在门口徘徊往来。曹窋担心不能取胜,飞驰去向周勃报告。周勃也没有必胜把握,不敢公开说诛杀他,就对刘章说:“你赶紧进宫保卫皇上!”刘章要兵,周勃给了他一千多人。刘章进入未央宫门,在庭院中看见吕产,黄昏时分,刘章攻击,吕产逃跑。这是突然狂风大作,所以吕产的从官惊慌混乱,不敢抵抗,刘章追逐吕产,在郎中府的厕所里将他杀死。刘章杀了吕产,皇帝令谒者持节慰劳刘章,刘章马上要抢夺他的符节,谒者不肯给。刘章就把谒者挟持上车,与他同车直闯宫门。那符节在车上,门卫见符节而放行,刘章得以进入长乐宫,斩长乐宫卫尉吕更始。然后回来,飞驰进北军向周勃报告。太尉起身拜贺。刘章说:“我们担心的只有吕产,如今吕产已死,天下定矣!”于是派人分头抓捕吕氏男女,无论年纪长幼,全部斩杀。十一日,捕杀吕禄,将吕媭活活打死(吕媭跋扈,得罪人太多,所以被残酷处死。)又派人诛杀燕王吕通,废鲁王张偃。十八日,改封济川王刘太为梁王。派朱虚侯刘章出使齐国,将诸吕已经被诛灭的消息告诉齐王,让他撤兵。

灌婴在荥阳,听说魏勃教齐王举兵,派使者召魏勃来,责问他。魏勃说:“家中失火,难道先报告家长,然后才去救火吗?”(意思是说,社稷将危,所以举兵救国,没法等待皇帝的诏命啊!)说完这一句话,就退下站立,双腿打颤,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灌婴看他半天,笑道:“都说魏勃勇敢,我看也是一个庸人,他能干啥?”于是放魏勃回去。灌婴也率军从荥阳撤回。

班固说:

孝文帝的时候,天下人都说郦寄出卖朋友。但是,他的父亲是国家的功臣,又被太尉劫持为人质,他摧毁吕氏,救了国家,救了皇家,救了父亲,已经可以了。

胡三省注:

父子之伦和朋友之伦,孰先孰后,为人臣,为人子者,自然应该知道。

华杉说:

贪心是最大的祸患,吕后贪心,想要把天下都给自己娘家人,结果给自己家族召来灭族之祸。人性的弱点,就是得陇望蜀,不知止,总想多要一点。殊不知,比自己“该得的”再少要一点,才是家道绵长之道,张良就有这样的修养。

贪心和侥幸,是一对孪生兄弟,就是患得和患失的关系。贪心就会招祸,侥幸呢,就没有意志力。

权力斗争是专业的工作,也是要有最强大的意志力才能胜任的工作,吕氏家族,只想要富贵,不知道自己德不配位,富家子弟,根本没有经历过残酷斗争的经验,事变一起,毫无斗志,犹犹豫豫,完全像小孩子一样被人哄骗,死得稀里糊涂。吕后临死前已经明确交待,吕嬃又严厉警告,吕产和吕禄二人,相权和军权都在手里,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一心想把别人都消灭,却指望一旦自己没有能力消灭对方,对方还能善待自己,还能给自己保留王位,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贪心和侥幸,能迅速将人的智商和逻辑能力,一步到位,直接降到零。吕产和吕禄不知道,姑妈给他们安排的是一个零和游戏,一旦入局,就是你死我活,根本没有双赢。

那何必当初呢?罪魁祸首,还是吕后,将自家幼稚的孩子,投入虎狼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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