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心灵写作第三期第八篇
她的悲剧在于再没有机会成长为一个独立健全的能有力量去试着穷尽生活的一切可能的人,将所有的幸与不幸的滋味细细饱尝,并且因这饱尝而心怀澎湃;更在于残忍剥夺了两个孩子成长和体验奇妙生命的机会。
加缪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是只有一个:自杀。关于自杀,我在8月写过一篇文章《我的绝望,你不了解》,针对一农村母亲携子自杀事件表达了我的无奈和浅见。不料,事隔几月,又发生一起年轻的母亲携子跳楼事件,而且就在我所在的城市,一时间逼仄得我胸口阵阵发紧。和一位朋友说一定要写篇关于自杀的文字。但事隔两周,却迟迟没有动笔,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何谈论自杀?谈论自杀,是一件危险又费力不讨好的事,反对自杀,会陷入说教般念叨;认可自杀,会给人以错误导向。
首先得了解人为什么要自杀?一般人对于别人自杀或要自杀,第一反应就是要追究让他生出这念头的原因。一个人决定自己去死,这对于大多数未动过自杀念头不愿意去死的人而言,是可怕而且难以理解的。
还是看加缪如何说,他说:"自杀只不过是承认生活着并不’值得’。诚然,活着从来就没容易过,但由于种种原因,人们还继续着由存在支配着的行为,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习惯。一个人自愿去死,则说明这个人认识到——即使是下意识的——习惯不是一成不变的,认识到人活着的任何深刻理由都是不存在的,就是认识到日常行为是无意义的,遭受痛苦也是无用的。"
纳帕溪谷的那位母亲的自杀,看似是琐碎小事:婚姻幸福的无望、家庭成员的对抗,漫长的接二连三的生育期,无可抑制的产后忧郁症……种种此等,默默酝酿,终于达成。无论你怎么否认,事实上,自杀本身就很有力量,那份直面现实和毁灭自我的勇气,让她诚实的表达了自我,虽然这种表达代价是那么惨烈。
更多的人认为自杀是逃避现实,那么现实是什么呢?在我看来,现实多半是泡沫般的安慰、无伤大雅的谎言、恰合时宜的表演,碎碎念的琐事,而当这些都成为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习惯,时刻要养成面对失意、痛苦、尴尬、不幸、徒劳保持麻木敷衍的状态时,人就不得不总是产生一种希望,这种希望是人们赖以生活下去的勇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活着不是为了生活本身,而是为了渺茫的甚至不会降临的希望。纳帕溪谷的母亲总是幻想"孩子上幼儿园自己就可以出去工作",想象自己解脱的一天,通过努力摆脱让人窒息的空气,改变现实存在的问题。但是希望变的飘渺,什么都无法把握,感觉受够了,特别是突如而来的"家暴",粉碎了她最后的意志,自杀成为她必然的选择,这是她唯一觉得可以把握和实现的东西,孩子也成为她表达自己意志和力量的对象。借助死亡她实现了拒绝。
有人说这是这位母亲产后抑郁症结果,所以难怪她自杀,她自杀是因为她有产后抑郁症,这是主要原因。为什么我会重复说此话,"我们必须要正确引导而非美化死亡,而误导人导致更多的悲剧",这仿佛是一种正确的姿态,好像只要能继续若无其事地活着,只要没有明显心理病症,这个人就是健全的,就一定优于自杀者似的。自杀者难道没有正视现实吗?恰恰相反,自杀者是有直面现实的勇气的,自杀本身就是有力量的。她看穿了生活的荒缪、无常、徒劳,选择了自杀,从某种意义来说,她达到了自由的境地。关于心理疾病,弗洛姆曾有这样的观点:"(在一个病态社会中)一个所谓能适应社会的正常人可能远不如一个所谓人类价值尺度上的神经症患者健康。前者很好地适应社会其代价是放弃自我,以便成为别人期望的样子……相反,神经症患者则可以被视为在争夺自我的战争中不准备彻底投降的人。虽然他挽救自我的企图并未成功。"
很显然,这位母亲并没有在自杀中挽救自我,虽然她获得了自由,但如勒维在《自杀》中所说"你的自杀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的话,可你再也无法采摘到它的果实"。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说"人只是为着不自杀而创造了上帝,这就概括了至今为止的普遍历史。"
生活本来就是荒谬的,生命本身也是无意义的,逃离无意义的生命也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情。我固然佩服纳帕溪谷这位母亲诚实面对无意义生命的勇气和清醒态度,却不赞成将之作为自杀的理由。生活不一定要有意义、希望、价值,我们得承认荒谬,荒谬本身就是生活,它同样饱含了激情和爱意,对生活的爱不需要别人赋予的理由,合理的就是存在的理由。重要的是我们如何在这看似荒谬的生活中成长自我,摸索彼岸。
所以她的悲剧在于再没有机会成长为一个独立健全的能有力量去试着穷尽生活的一切可能的人,将所有的幸与不幸的滋味细细饱尝,并且因这饱尝而心怀澎湃;更在于残忍剥夺了两个孩子成长和体验奇妙生命的机会。
还是喜欢罗曼·罗曼的"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这句话,这和木心说的"我以不死殉道"同样锵锵有声。
我相信,你的绝望我都了解,可你再也无法了解绝望后生活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