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昇班”的驻地院子里靠墙栽着几棵梨树,时值早春,梨花开得正好。有长长短短的几枝,越过墙头伸出来,白得孤孤零零、柔柔弱弱。一辆汽车摹地开过,将那细小的花瓣带落不少,慌乱地在风中飞着。
杨怀瑾在车里看着,有些惋惜。小时候坐科那会儿,他最爱这几株梨树,上顶的时候,压腿的时候,挨了打觉得苦不下去的时候,龇着牙咧着嘴,看着那白得一树一树的梨花,看着看着,就觉得那不是树,是台上端庄娴雅的大青衣,清清静静的,七分像人,三分似仙。那时候就暗暗地想,等以后成了角儿,一定要娶一个唱青衣的女子。
“发什么愣呢?”车停了半天,见杨怀瑾还在愣神儿,秋茵推了推他,自己先开门下了车。
杨怀瑾自嘲一笑,可不是么,愣什么呢,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小时候盘算的事儿,除了真的成了角儿,剩下哪样也没成。十岁坐科,坐满了七年大狱,又按规矩效力三年。说是效力,实则师父师叔们正是唱戏的年岁,哪轮的上自己,无非是跑跑龙套,好的时候,来一趟二路。他不甘心。因此三年期满,毅然孤身一人去闯大上海。在上海跌扑摔打整十年,尝尽了这梨园行的辛酸,不过倒是真的唱红了。只是故土难离,况且老母亲还在北平,这几年全国闹着“革命”闹得厉害,终是不放心母亲。可是看看秋茵已经七个月的身子,不禁有些愧疚。上海滩金融大鳄秋五爷的千金,留过洋听过歌剧的耳朵,偏偏爱听这土生土长的京戏,见天儿往戏园子里跑,一来二去的,有了情分。秋小姐从小娇生惯养的,说一不二,她要嫁,秋五爷倒也并未死命拦着,只是如今带她回北平,倒真是觉得亏欠了她的。
杨怀瑾想着推门下了车,伸出手轻轻地扶着秋茵往院里走。
终究是不一样了,院门多处掉了漆,梨花也比记忆里疏落了。喜昇班这几年不大景气,他在沪上是有耳闻的,师父年岁大了,好些戏拿不动了,师兄弟们又都不大成器,师叔们走的走、病的病,只剩下三叔四叔挑着梁,要养活整个戏班几十号人。所以,秋茵说要买下喜昇班让他挑班的时候,他虽觉得有趁人之危之嫌,却并未拒绝,他想凭自己的本事,替师父养这几十号人。他是喜昇班出来的,不愿意看着这牌子倒了,他想让喜昇班百尺竿头,一代代发达下去。只是,有些担心师父他老人家会不会理解自己这份心,会不会骂自己欺师灭祖。
进了院门,师父正在给小师弟们看功,杨怀瑾二话不说到师父跟前磕了个头。杨怀瑾的师父李百龙,是这喜昇班的班主,当年响彻四九城的老生名角儿,如今英雄迟暮,已经很少上台。李百龙认了好一会,脸上漫开了笑意:“增瑜回来了!听说你在上海唱红了,我早就说这小子有出息!走,屋里说!”
跟着师父进了堂屋,依次见过了三叔四叔和几位同科的师兄弟,大家说了些客套话,无非夸了夸杨怀瑾有前途,又祝喜得贵子之类的。杨怀瑾看得出来,十年没见,大家伙情分都是真的,但都对他心存戒备也是真的。
三叔陆百才是唱架子花脸的,心直口快,耐不住性子问道:“怎么着增瑜,这回回来,打算以后在北平唱?”
杨怀瑾恭恭敬敬地回:“是,师父师叔要是不嫌弃,我还想回咱们喜昇班。”
“增瑜,咱们喜昇班这几年不景气,你听说了吧?”四叔赵百贞,早十年是全北平的当家青衣,如今虽说也不少上座儿,终究是年岁大了有些力不从心。
“听说了,咱喜昇班这几年不走运,留不住人,增瑜这回回来,愿效犬马之劳。”秋茵听了这话皱了皱眉,悄悄捅他的腰眼。
大师哥马怀昆见着有些不满:“怎么着弟妹,有话说?”
秋茵听不得这语气,原想自己不说话让杨怀瑾说出来,此时也顾不得给他留面子了:“实话说了吧,我们这回来,不是来搭班的。我们是想把喜昇班买下来,以后经营上的事我替你们操办,班里的人都不用动,只是换增瑜做班主。”
杨怀瑾怕了她这小姐脾气,一边拦着她,一边跟大伙好言解释来意。
一直没说话的李百龙却突然开了口:“增瑜挑班,不是不行,我这些年是唱不动了,班主的位置一直没传,实在也是徒弟们里没有像样子的。增瑜在上海红,这我们都知道了,但是没亲眼见,我们心里没底,况且以前也有上海的名角儿在咱们北平唱不下去的。我看这样吧,增瑜你先贴个一出两出的,要是行呢,我也就能放心退了。”
杨怀瑾一直恭敬地听着,待师父说完,心里松了个劲,也暗暗地较上了劲,面色淡然地答应道:“是,就按师父说的办。我就贴一场折子戏,一折《碰碑》,一折《打登州》,一折《夜奔》,衣箱盔头我都带着呢,咱们班里要是方便,今天就能演,还得请几位师兄弟跨刀帮衬。”
陆百才一声惊叹:“嚯,文武昆乱不挡啊!真是出息了啊。”
毕竟杨怀瑾的名号在上海走红,北平自然也有人听说过,加上一人贴这三折戏实在是硬气,水牌子换出去,座儿是真没少上。
杨怀瑾在后台扮戏,一笔一笔描着一张精致的脸,秋茵就坐在他的妆台沿儿上看着他。她爱看他扮戏,本就长得眉清目秀、月朗风清的男子,扮上之后更是英武潇洒,眉眼间掩不住的风流意,一双媚眼似乎天然含着笑,会勾人。秋茵用两只手按住杨怀瑾的太阳穴提起眼角帮他看妆,一抬头见已经扮好的马怀昆走了过来。
杨怀瑾心里清楚,大师哥也是唱老生的,自己回来,等于是直接跟他抢饭碗。而且如果自己不回来,就算马怀昆唱不红,再熬个几年师父也只能把班主的位置传给他。所以,他对自己有怨气是一定的。
杨怀瑾换了一副笑脸回头招呼马怀昆,马怀昆拍着杨怀瑾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问:“师弟,听说你在上海,拜了小猴子了?行啊,青云直上步步登高啊,咱们喜昇班别看庙小,倒出了你这么大的佛,啊?”
杨怀瑾陪着笑塞给他几枚银元,道:“师哥说哪的话,还得凭您多帮衬呢。”
“哪儿啊,哥哥今儿傍着你,以后还得求您多照应啊。”马怀昆接过银元,一边往回走,一边跟几个师弟不屑地啐了一口,“呸,一个吃软饭的。”
秋茵急了,就要追上去让他说清楚。杨怀瑾却一把将她按住,好像人家骂的根本不是他,淡淡地回头喊盔箱师傅武喜过来勒头。
武喜攥着绳带,已经紧得使不上力了,杨怀瑾还是不断地喊着“再紧点”。武喜跟着杨怀瑾五六年了,知道他在戏上一向较真,但他也知道杨怀瑾刚刚受了气心里不舒坦,于是小心地劝慰:“行了四爷,可着整个梨园行,也找不出比您扮相再好的了。”
杨怀瑾却不光是赌气,马怀昆的几句话,让他想起了十年来在上海闯码头的辛酸,想起在小猴子家门前程门立雪站了一天一夜,小猴子才同意让他带艺搭班,白唱三年,才肯收他这个徒弟。如今学了一身本事回来,说什么也得在北平落住脚,常言道“得了富贵不还乡,如穿锦衣夜里行”,在他眼里,在上海唱红不算红,回喜昇班唱红了才算真红。所以,今天这口气他得咽,更得争,想到这,咬了咬牙,发狠地道:“再勒紧点。”
武喜累得满头是汗,拽着绳带龇牙咧嘴地使着劲儿,“嘣”地一声,竟把绳勒断了,赶紧另去找绳。杨怀瑾看着绷断的勒头绳有点发愣,到催场人小跑着过来催"马前",才缓过神儿,赶紧重新勒好了头扮利索,来到台侧候场。
第一折《碰碑》,杨怀瑾在台口瞧了瞧底下,见来得人着实不少,卯足了劲儿一句闷帘导板"金屋坠玉兔升黄昏时候",清亮通透响彻流云,又悠远飘渺潇洒俊逸。观众席竟然全都呆楞了一下,而后满堂爆彩,什么时候听过这么好的声音?
秋茵在后台忙前忙后帮着张罗,听到这叫好声微微一笑,她一直都知道,杨怀瑾这一唱准成。等到杨怀瑾扮着老令公走出上场门,台底下的太太小姐们更是看呆了,摘下戒指手镯什么的开始往台上扔。这样的场面杨怀瑾倒是早也习惯了,踏踏实实使足了力往下唱。
文功戏唱完,又换武功戏《打登州》,穿上箭衣的杨怀瑾更是英俊挺拔,身段潇洒,做功干净利落,观众已然兴奋莫名。
到第三折《夜奔》,文武兼备,杨怀瑾边舞边唱,一字一个身段,一句一个好。这出戏本的是小猴子的路数,北平的观众见也没见过,此时真是看得如痴如醉,叫好声越来越响,眼看着炸了锅。
台上正演得起劲,台下扮杜迁的演员却找到秋茵坐地要价,眼看着该上场了,说什么也不肯,憋足了劲儿狠狠地敲上一笔,还非得要现银。秋茵眼角看到马怀昆站在一边偷笑,料是他唆使这演员使坏,但情形紧急也顾不得跟他计较,只能好说歹说身上没那么多现银,今日演完,明日加倍奉上。那杜迁偏说什么也不肯,秋茵忍着气一边吩咐人回去取钱,一边跟他周旋,先准备上场,下了台银元一定到。说着说着气得腹内一阵剧痛,突然跌坐在大衣箱上说不出话来。那杜迁见这样也不敢再要钱了,忙收拾了上场。
戏终究是安安稳稳地唱下来了,杨怀瑾在北平一夜走红,下了台,就听到了儿子落地的哭声。
文/高俗
图源/水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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