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醒也无聊
在金家,不会有人特意去提老五舜锫。这个人,在长辈眼里,一直都是难以成才的料,家父还说他是现世报,特意来祸害金家的;在一群姊弟眼中,也是与长辈无差的形象。
可见,这老五,是个心骄气傲,玩世不恭的小少爷,靠着家境吃饭,却整日游手好闲,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可是,老五并非无才无能。相反的,年少的他才华横溢:能写一手好字且操着一口流利的外语。但以上的才能都被他自身磨灭掉了,读书上学是他最厌烦的事,上街装疯卖傻却是时常发生。
不可说他无用,只可叹一句:可悲、可怜、可叹!
所以,即使在二十九岁寒冬的桥洞下冻死后家中也没一个人前去认尸。也许是命运的流转,在老五死后没多久,儿子金瑞从妓女小茉莉的肚中“爬”了出来,父母整日吸食着大烟,使得这个孩子在长成一个健壮的小伙子时,也学着父母趴在那炕上,望着窗外拼命劳动的知青们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秉持着“我不跟命较劲,我的生存方针是顺其自然”这一人生指南,时不时还发出几句悲观厌世的语录,就这样活过了几十个春秋,人生伴侣呢,更是随意,直接把那刚丧夫的寡妇娶回了家,拖着一个一岁多的“儿子”,迷茫地走下去......
转折发生在八十年代的某刻,同时也让金瑞彻底与金家撕破脸皮。
某日,小格格前去看望金瑞,无意间发现盖菜坛的破碗竟是当年老五乞讨时用的碗。多日的谈及,使金瑞对这碗彻底上了心。
几经周折,竟发现这碗疑似元代的枢府瓷,是真是假尚未得知,但此刻,儿子提到老三舜其,这个资深的文物鉴定专家,是否又会在时隔多年后,对这个近似外人的金瑞伸出援手呢?
答案显而易见:不仅冷言相对,还强词夺理,霸占了枢府瓷。
金瑞想到他父亲--那个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的老五,突而意识到:这个贵族之家的败落,留给他的飘零子女的真正遗产不是亲情,而是冷漠!
这个道理,即便放到现在也不会有错。
金瑞能察觉到,他的父亲永远是一个人,连他的梦境也是一个人踽踽独行。亲朋无一字,欲言无令予,这种自骨子里的孤单是不是就是当年他父亲的感觉呢?
他可能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过活了五十多年,这些年头金家对他的一切,都压在心底,就等着一次大爆发,现在,他终于可以说:我要和金家斗到底!
七·醉也无聊
老姐夫给我的感觉就是四个字:超凡脱俗。但就他本身而言,也是没能完全做到脱俗的,或者说,他那不叫脱俗,应该叫思想迂腐。
为什么要说老姐夫呢?原因就在五格格受不了老姐夫那处世的做派,觉着如若再带个老太太过来,又要伺候、又得工作,每日回来还看到一个闲人丈夫,心情自然就不好了,估计过个几年就老了。
五格格不是那样的人,她在本篇之后的一段文字中提到过:五格格周游完中国,又跑到世界各地去了,现在在澳大利亚。
可以见得,离婚是在所难免的,也是情理之中。
那么,这个老姐夫又是因了什么留在家中呢?
原来,老姐夫名为完占泰,是金朝贵族后裔。所以,与五格格结合可能完全是出于家族联姻,甚至在五格格与老姐夫同为夫妻的那段时间里,五格格的生活习性也与后来大相径庭:每日种种花草、听听鸟鸣、闲来无事便站在金府门前望大街上的一切,当然,这一望不要紧,倒是把人生的转折点望出头了。这是后文的事了。
这对不谙世事的夫妻,特别是老姐夫,也是闹出了不少笑话:整日以酒为伴竟是因为长期服用以硫磺、钟乳制成的“强身药”、与其他少爷们一起练所谓的“添油法”,造成的后果便是长辈们的训斥与冷眼。
当然,即便人是如此的迷信糊涂,在家中那些长辈们的眼里,特别是家母,也一直照顾着这个陶醉于自我世界的人。有时也会想,可能这便是亲情的长久不衰吧!
五格格人生的转折也就发生在门前的街边。那是解放军入北京城的一小段时间,也不说话、也不张扬、就那么坐在台阶上,就引起了这被深闺小院包裹住的一片金枝玉叶--五格格。
也就是那么几句交谈,竟在以后的日子里,把五格格那颗动摇的心全然吹向金家大门外了。
于是,五格格准备与老姐夫离婚了。
仿佛一切都是命运安排好的,除了家中的长辈心有不满外,一切都顺着时间流下去了。
离婚后的老姐夫倒还有些现实感,至少活得不再那么虚幻了。与这新姐夫的相处也还算融洽,无独有偶,拉拢两人关系的,还是那坛子酒。看来,老姐夫这“酒仙”之名,倒也使他的生活不那么困顿了。
再后来......
老姐夫也过上了常人的生活:再婚娶妻生子,安享晚年之美妙。
实际上,纵观老姐夫一生,虽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外界的沟通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但不得不承认,他的一生,活得比大多数人都好。在文革时期动荡的社会环境下,还能活得那么幸福、通透,可以说十分不易了。你要问他吧,他应该会答道:
无思无虑,无嗜无欲,无秽无累,绝群离偶,神形两忘,烦恼自然也就不来侵扰了。
几句带了文言文柔美文风的句式,足以证明他超凡脱俗的一生。
[美句分享:北京难得有这样的晴丽夜晚,天上有星在闪烁,仲春温湿的空气中传来槐花的清香。]
八·梦也何曾到谢桥
六子舜针大概是金家姊弟中最容易被遗忘的吧。似乎是命中注定,这个孩子的人生不会走太远,毕竟,在那样一个民智还未开化的时代,生下的孩子头上长着两个形似犄角的包,便很容易被认为是帝王转世降临到金家了。
也不知是否为转世所致,六子自小便身子骨虚弱,性格又那么孤僻,以至于到了怪异的程度。一直是一个人走着,不去看他的那些兄弟姊妹,也不愿走近到他们身边,仿佛另一个世界的人误入这金家大院了。
六子走得早,早到已经可以算是夭折了。的确,在某个深秋之夜,门外秋风萧瑟,激起一股离别的伤感。
六子便在无尽的咳血与封建迷信的社会环境下走了--那时的小格格还未出世--从此,金家再无金舜针这人。
六子是走得远了,他走时,金家的舜字辈还都只是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只是,家父在后来的时日里找来了替代。
家父是很疼爱这个头生犄角的孩子的,在那个还是被封建礼教、旧时礼仪包裹的时代,有这种思想是正常的,也可能家父只是为了填补心中缺漏的那点空白吧!
无人知晓。
父亲经常带着小格格去的,是镜儿胡同的谢家,那时的他们,既是为金家做衣做鞋的裁缝,也是在清王朝时候为王室贵胄制定新衣的指定裁缝。可以说是裁缝世家了,也算是在官僚中占得一席之地,却也沦落到这番地步了。
家父时常带去一些生活用品以接济谢家,为的可能就是那个代替六子的孩子--张顺针。可这孩子心高气傲,也许是不愿受到一个名门望族之当家人的接济以至于周围人投来的眼光,也可能是不愿被别人看不起......总之是看不惯这对父女时不时进出谢家大门。也与小格格斗过嘴、打过架,面对这个不问生活之疾苦的深闺玉叶,他脸上展现出的,更是无奈。
总之,来来往往几次后,终于还是被家母察觉出了。
从年幼无知的小格格口中套出真相后,这个从北京贫民窟中走出来的妇女,也便是无奈的叹息了。
家父领着小格格最后一次去到谢家是寒冬的某日了,天正下着大雪,把房顶的砖瓦也套上一层白衣了。
是的,谢娘要确定再嫁了。不知家父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大概能从他黯淡的眼中看出,是即将要与“六子”永远断开的不舍与心哀吧......
不知是有意无意,这断开的谢家“六子”,也在母亲撒手人寰之际前来金家报丧了。能看出还对金家有那么一丝亲情上的连接,放在更现实的角度上,应该只是让家父前去哀悼,毕竟是家父将这桥搭起来的,他必须去!
但家父终究是没去,虽让金家姊弟替他前去,但本人始终坐在院中听那新曲--《望江亭》。家父是怕了,他不敢面对这个在情感上剪不断理还乱的女人。
再往后就是时间带走一切了,人世更迭,张顺针也彻底与金家断了联系,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所谓的亲情似乎也被时光磨灭了......但好像又不是那样。在小格格再去看望几十年未见的张顺针时,一句“坐吧!”便足以证明:亲情是不死的,它不因时间的相隔而中断,有了亲情,生命才显出它的价值!
后来水绿的缎子旗袍便能意会见。
九·曲罢一声长叹
随着最后一篇老七舜铨的离世,本书迎来了最后的高潮,同时也是结尾。
此篇主要围绕着老七展开叙述,既讲述了金家老宅最终的宿命--拆毁,也由此忆起当年高祖时的一些陈年往事,为这个家族增添了历史的沉重感。当然,也有在家破人散之际被他人当作待宰的羔羊时的无奈与怅然......
我会简单分几条线简述一遍,去体验这部书最后的魅力。
接到北京发来的一纸电文后,小格格得知,金家舜字辈最后一人--舜铨病重。虽然已被检测出肺癌晚期,即将不久于世,但舜铨却把这最后的时光活得很透彻。
听闻大哥舜铻从台湾回到北京,便想着在这最后的时日里去见一面。这场时隔几十年的兄弟会面,竟只是几句不足十字的对话,想必是早已没了亲情,倒更像商业会谈?但商业会谈至少还有装出来的人情味,而这次会面......难以言表。
也是正常,老大是离家最早的,更何况加入了国民党,几十年下来,心中早已不再恋家。更有“大义灭亲”之举,就这份怨念,金家所有老小也是不接受他的。
解放前夕,三格格舜钰在进行得如火如荼的解放运动时被国军逮捕入狱,家父迫不得已求助于大哥,却是几句官腔论调的训斥。是的,面对曾经一同玩乐的血亲即将被子弹穿破胸膛,眼中竟是无尽的冷漠。
令人唏嘘,令人唾弃。
实际上,造就这场会面的另一个原因是家父留下的黑匣子,自家父走后,金家舜字辈无一人敢打开。在这即将走到尽头的一刻,竟因了一场兄弟间的吵闹而丧失了心情。而后,这黑匣子被舜铨妻子家的小舅子们打开,竟是十三个姉弟的胎发,可以见得,长辈对这一大堆兄弟姊妹的重视了,都希望他们能够把这亲情维持下去......
舜铨后来娶的是北京普通家庭的女儿,这样的家庭面对一个破落的名门贵胄,见到大宅子里还散着富丽堂皇遗气的器具时,难免不会产生变卖家当的想法。于是,这户曾经横占一条街的名门望族,在一代人的更迭后,老宅子也面临着分崩离析的结局。这令人感到悲哀,试想:一座即将被拆的租屋,何不正如一个趋向死亡的老人,使人觉得它已名存实亡。昔日那无处不在的灵气,那给人以依赖的踏实,早已消失殆尽,荡然无存。
家不仅仅是几个人的聚集地,更是心灵与灵魂的相遇,当一切成为缘分了,心中那由情所构成的线,也就成为了一个人魂牵梦索的挂念。
舜铨所住的小屋是高祖时建造的。关于高祖,还牵出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姨祖母是高祖从清吟小班里买回来的,一个歌伎,步入大宅门内,或多或少会遭到他人的冷眼相对,只是姨祖母所面对的,还有人际交往上的隔离。被所有人鄙夷,时不时都会投来蔑视的眼光,使得她变成没有灵魂的躯壳,以至于在临终之际都是孤独地走,那由偏院传来的最后几声怒吼,但怕是对这麻木不堪的人生的唯一一次反抗了吧!
近百年岁月后的现在,机缘把这个可怜人再度与金家联系在一起--姨祖母的后辈李成志前来寻亲,同时也为舜铨住院费用解了燃眉之急。
谈及坟墓,才顾起金家的坟地在开发区处,不由得想到前些年开荒辟土时留下的告示,小格格心中似乎已有了数目,只是这猜测是最难以接受的--坟地被工程队一铲子扬了。
如此一来,兄长那最后的希冀与期盼,也算是留有遗憾了。倒不如陪在其身边,一同走过人生最后的一小段路。这样的体验,是人生必经的历程,是一种苦涩的幸福,也是一种无奈。
亲眼看着曾经的至亲在平静与淡然中离去是一次裂变,是人生中重要的转折。我们在迎来的,或者正在经历的此刻,那股自内心深处的痛楚是什么呢?
我想,作者也已回答了:是啊,该结束的终归要结束,而在其最后消逝之时,却难免有那么一丝牵心动脉的疼痛,有那么一阵难以撒手的依恋......
毕竟是旧家难舍,毕竟是手足情深!
简言·曲终人散,何不是下一曲的开端?
本书以金家长女舜锦开篇,亦以末尾七子舜铨结束。写尽了这个近世纪家族的兴衰存亡,也看破了人世更迭的宿命。兴盛时家宅横占一条街,兄弟姊妹一条心;衰败时批斗拆毁无不有,手足两隔尽冷漠。最终竟是连祖坟也给扬了,也是惨!
所以,本书读完后会给人一种看完家族纪录片的感受。不管如何,时间在给人以答案的同时,也带走了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亲情与至亲,给后辈以惆怅,难以释怀,也难以接受。正如叶广芩老师在后记中所言:儿时是戏谑,是喜爱,到了今天,便成了亲情,成了对过去岁月不可追溯的吊唁。
诚然如此!
[最后,感谢大家能看完这篇书评,拖了大概半年,实属抱歉,期间发生了很多事,也就忘记了,现在,也算是对心中的空荡做一个填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