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在创作手记《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里说,田小娥是整部《白鹿原》中,他构思出来的第一个角色。他在蓝田搜集素材,翻阅《蓝田县志》。翻着翻着,他惊讶地发现,一部二十多卷的县志,竟然有四、五个卷本,用来记载贞洁烈女的姓氏名字。他感到:
“心里似乎颤抖了一下,这些女人用她们活泼的生命,坚守着道德规章里专门给她们设置的‘志’和‘节’的条律,曾经经历过怎样漫长的残酷的煎熬,才换取了在县志上几厘米长的位置,可悲的是任谁恐怕都难得有读完那几本枯燥姓氏的耐心。”
他在那一瞬间产生了逆反的心理——
“竟然生了一种完全相背乃至恶毒的意念,田小娥的形象就是在这时候浮上我的心里。在彰显封建道德的无以数计的女性榜样的名册里,我首先感到的是最基本的作为女性本性所受到的摧残,便产生了一个纯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争者叛逆者的人物。”
《白鹿原》的故事尚无踪影,田小娥的名字也没有设定,但这个人物已经跃现出来。
在陈忠实的心里,田小娥是个什么样子?
她是一个惨遭命运蹂躏的女人。她是一个没有任何机会接受新思想启迪的女人。但她天生顽强,不认命,“纯粹出于人的生理本能和人性的合理性要求,盲目地也是自发地反叛旧礼制”。
在陈忠实的眼里,她既不邪恶,也不肮脏。他同情她,怜悯她,疼惜她。
他写田小娥的死:鹿三把梭镖钢刃捅进她的后心,她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大呀”。陈忠实说,他写到这里,“眼睛都黑了,半天才恢复过来”,随手在一绺儿纸条上写下:“生的痛苦,活的痛苦,死的痛苦。”
田小娥被贪财的父亲卖给郭举人做小老婆。郭举人和大女人都不拿她当人看,不但把她当奴婢一样使唤,而且用她的身子泡枣儿养生(这些极阴暗扭曲的情节,在电视剧里都被略去了)。
田小娥感到屈辱,感到自己“在这屋里连只狗都不如”。她想出了报复的办法,就是偷偷把枣儿扔在尿盆里,再把用尿泡过的枣儿给郭举人吃。
这是她最初的反抗。
接着就是偷情。她对黑娃的勾引,表面看是出自生理本能,但更深层地,是用背叛表达对郭举人的愤恨。
她缺乏反抗的方法:既不能拒绝父亲安排的亲事,又不可能逃走独立生活,更不可能与郭举人正面冲突。她要活下去,要过上像人一样的生活,所以她铤而走险,偷情。
接下来的被羞辱、被践踏,就已经注定。
被黑娃领回原上的田小娥,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但白嘉轩不让她进祠堂。公公鹿三撵她出门。村民对她指指戳戳,说她是烂货、婊子。
她被抛弃、被侮辱、被利用、被鞭笞。她在村口的破窑里,终于一再堕落,走向悲剧的结局。鹿三虔诚地维护着以白嘉轩为代表的仁义道德,甚至不惜为此杀人。可是,死去的田小娥却借由他的口,道出了自己的满腹委屈和他们的不仁不义: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火,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月。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棒棒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
这与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的玛莲娜何其相似。
玛莲娜的丈夫上了战场。不久,传来他阵亡的消息,岛上的所有目光都落在这个年轻寡妇的身上。男人们都垂涎欲滴,想要占她的便宜。女人们都妒忌得咬牙切齿,断定她就是个妓女。没有人肯雇佣她,也没有人肯卖给她食物。连她的父亲也和她断绝关系。为谋一口饭食,她真的被逼成了妓女,后来甚至和德国人混在一起。
德国人战败后,那些逼她到绝路的女人们,扯起了道德的大旗。她们打她,撕扯她,剪她的头发,剥她的衣服……末了,还要狠狠地补上一句:“我就知道她是个妓女!”逼良为娼的人,洋洋自得于自己的先见之明——多么荒谬的逻辑!
田小娥和玛莲娜,有着相似的悲剧命运。她们的遭遇,揭露出美丽的原罪。
玛莲娜被诬告通奸,为她辩护的律师居心不良,但却说出了一句大实话:“她有什么罪过?她唯一的罪过就是太美丽。”
一个女人,若生得太好,就成了祸水。她的妖娆风韵会唤起太多的欲望,而这些欲望在宗教里、道德里、文化里都是不可宽恕的罪。所以,即使她对她的魅力不自知、不利用、不张扬,她也仍然有罪。
田小娥在书中行为,没有那么复杂的动机和原因。田小娥对于身处的社会环境的反叛,其初衷和行为逻辑都是出于朴素的、天性的自觉。
纵观她一生所遇到的人,除了鹿子霖是存粹的小人外,其他人都很难说是从头坏到底的。田小娥自己也一样,她本性不坏,对生活有向往,有真挚的感情却也有虚情假意,内心有善良偶尔也有恶意,做过畅快的正确事也走错了不少路,说到底只是在社会洪流中漂泊的一页扁舟,如同我们每一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