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冲撞】
田翠翠两口子进城买楼了。消息不胫而走,传遍整个北岔。北岔人到城里买房习惯上都叫买楼,不是真买一座楼,是买一户房而已。就买一户房少说也要三、四十万,也会让人眼红。
鞠胜子媳妇就说,瞎吵吵什么呀,不就是进城买个鸽子笼,把自己圈里吗。鞠胜子说,你这话说的,味不对啊,你这明显是嫉妒。你有能耐也生两个会说外国话的姑娘来,挣大把的钱给你,也让你进城住楼。鞠胜子媳妇生气了:滚,你不会说话就到一边学驴叫!你们老鞠家有那个根么,咋的,难不成还要我给你生出两个野种来?
田翠翠和丈夫郝延光原本就靠打工种地维持生计,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供出了两个孩子才算翻了身。他们省吃俭用,在京城工作的两个女儿又给他们出了一半钱,终于在县城买了一个小房。郝延光在城里打工,骑着摩托车,北岔与县城之间每天一个往返,披星戴月,早晚两头不见太阳。田翠翠除了替丈夫担心,她自己近年也感到体力不支,走路总朝一侧使劲,干活久了腰就疼得要命。现在买了楼,这些问题都得到解决,丈夫不用再奔波,家里的承包地租出去,自己只要偶尔回来打理一下小菜园,就没有那么累,也可以将养将养。想到未来的生活,田翠翠睡觉都能笑醒,在村道上行走,小腰板拔得倍儿直,见到熟人就告诉人家买楼了,马上要搬家了,有空去城里串门啊。
田奶奶是田翠翠拐弯抹脚的一个亲戚,在街上遇到了,便拉住老太太的手,亲热地和老太太拉呱。老太太瘪着没牙的嘴,颤微微地笑着说:我早知道这事,买楼啦,买楼啦,有点钱都进城买楼啦,不用架火做饭,啵一下就有煤气烧了,好事啊好事。田翠翠就说,老姑,你等着,等我收拾好了,我就接你进城住几天。田奶奶把头摇得像波浪鼓:可不敢可不敢,七十不留饭,八十不留宿,一走一掉渣,你就不怕惹麻烦?田奶奶脸上笑得像朵菊花儿,拄着拐棍走了。田翠翠心里甜滋滋的,身上轻飘飘的,好像要起飞了一样。
田翠翠搬进装修好的房子,哪哪儿都挺新鲜,平时不在意的铺盖,摆放到宽大的木床上,有点刚结婚时的味道,松软,贴乎,主打一个舒服。就连用惯的锅碗瓢盆,在新家里也焕发出光彩,玻璃碗贴着光洁的大理石案台,显得那么干净,能看出几分高贵来。田翠翠把这个中意的新家天天擦得光可鉴人,纤尘不染,郝延光每天下班回到家中,在门口就是一顿拍打,进屋就要换衣服,再也没有以前的随随便便。
新鲜劲一过,田翠翠有些乏味了。郝延光出去做工一走,她三下五除二,干完了手头的活,就觉得有些憋闷,就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她在这里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她没有自己拉呱的伴儿。她实在没活干了,便敞开门,拉一把凳子在门口,摆弄摆弄手机,择择菜,或者穿针引线,鼓捣鼓捣她的十字绣富贵花开。下楼的人经过门口,好奇地瞅一眼,便匆匆忙忙地走过;对门邻居出来看到她,也露出诧异表情。田翠翠就主动打招呼,我是新搬来的,邻里邻居住着,没事过来坐一会儿啊。下楼的人边走边回头,露出奇怪的表情,一声不吭;对门的小两口哭笑不得点头应和一下,赶紧地关门进屋或者下楼走人。
田翠翠觉得住对门应该比亲戚还亲,不是有那么一句话,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吗,天长日久,说不准谁就用着谁。这一天,田翠翠瞅准小两口在家,便摁响了门铃。小两口开了门,眼睛瞪得溜圆,惊诧地望着她。只见她左手托着一罐头瓶农家酱,右手拎着一绺小嫩葱还有一兜苏耗子。田翠翠说,这点乡下嚼果儿,都是常吃的,送给你们换换口味。对了,这个苏耗子,我弟妹包的,刚刚才给我捎来。小两口赶紧摆手,说什么也不收,还说从来都没吃过苏耗子,更不吃小葱蘸大酱,一日三餐吃在单位,周末也不开火,饿了就是叫外卖。
田翠翠的脸像被人拍了一巴掌,有点微微发烫。人家执意不收,她只好尴尬地拿着东西回到自己家。郝延光晚上下班回来,田翠翠把到对门送东西的事说了。郝延光扑哧乐了:傻老婆,你还当是在北岔呐,咱们拿苏耗子农家酱小嫩葱当宝贝,人家城里人可不稀罕这口。那小两口说不开火,八成也不是搪塞你,我出来打工十几年,熟悉的城里人不计其数,我知道年轻小两口开火做饭的真不多,要么去父母家蹭饭吃,要么就是拣喜欢的可劲造,吃个鸡架烤串麻辣汤,再灌两瓶啤酒,也就差不多了,没有正经八百做饭的,如今过日子就时兴这些个。
田翠翠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住家过日子的能不开火,灶台上锅不冒热气哪像个家呀。去父母家倒是能说得过去,蹭就蹭了,电视里不是演吗,有的父母还巴不得儿女能回家吃顿饭。可是叫外卖她就想不通了。城里人不都是爱干净吗?外卖叫来的饭,要经过多少人的手啊,多经过一个人的手,就保不齐会多一分不干净,感冒了,打个嚏喷了,或者说刚刚拧过鼻涕、上个厕所回来没洗手啥的。即便没有这些,就这样吃耍饭能吃饱人吗?再说就那么点饭,要人给做,要人给送,天天的,那得花多少钱啊!郝延光苦笑道,皇帝不急太监急,瞧你这心操的,人家城里人得意这样,不像咱们,整天背个饭锅撂不下。你还不知道吧?不少城里人闲得屁吱吱响,整天坐在麻将桌前,也不收拾家,宁肯叫保洁人员,定期上门来打扫。田翠翠听了,更是有些迷糊,自己的家,让个外人来鼓鼓捣捣,家什物品啥的摸来摸去,看似抹干擦净,可是那能得劲?田翠翠摇摇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田翠翠在城里唯一的熟人就是桂玲子。桂玲子三年前到县城做保姆,也与田翠翠有日子没见了,得知田翠翠在城里买了楼,特意抽出半天工夫过来看看她。俩姐妹一见面,亲热得又搂又抱,平时忙着各自生计,只在过年时才能遇到一起。
两个人在田翠翠的布艺沙发上坐定,桂玲子发现房门没关,又站起身。田翠翠一把拽住桂玲子的胳膊,说我就爱开着门,这样感到敞亮舒服。我还爱搬把小凳,在门口择菜,过后收拾干净不就行了?我炒菜也喜欢开着门,空气流通,味散得快。桂玲子开始喋喋不休数落她:翠翠,你是不懂,住楼房跟咱乡下院可不一样,各家各户门都关得严严实实,你看谁家敞着门过日子。就这一道门都怕不结实,有的人家还额外加了一层防盗网。翠翠说,我看过港台电视剧,不少人家的门外面都有个铁罩子。桂玲子说,就是那玩意。翠翠,你刚进城,还不了解城里的规矩。你看厨房这么大,干嘛非得开门在楼道里择菜?炒菜时打开油烟机就行,敞着门,油烟味窜到走廊里,整个楼道都会闻到,邻居会很厌烦,会说你不讲公德,没素质。
田翠翠叹气道:攒了十几年钱,闺女们又拿出自己积蓄,本来进城买个楼挺高兴的,咋住楼说道这么多呀?俺都要憋闷死了。桂玲子说,嫌憋闷,稳当稳当,你也出去找点活干。田翠翠说,老公和闺女都让我在家,好生养着,五十多了,我也打怵出去了。她又说自己送东西给对门让人拒绝了。桂玲子听罢笑得合不拢嘴:翠翠,你也太实惠了,这是城里不是乡下。在咱们北岔,几代人住在一个村,亲戚套亲戚,即便偶有几户不沾亲带故,也是知根知底。人家城里人可不就这样,不恋旧,也不是很重感情,有的人还总是忙着搬家,这住一阵那住一阵的,哪还有老邻居。再说了,吃东西的口味千差万别,你给对门送那些,你知道人家嫌不嫌弃?你就能保证那小两口不是租房的?
桂玲子半天叨叨叨没停嘴,给田翠翠说道了不少城里人的交往习惯。许多事田翠翠听都没听说过,一时间难以消化也没有完全相信。直到一个月后,对门小两口推着两个大拉杆箱,上面摞着一个大大的布包袱,她才知道他们这是搬家走人了。田翠翠感叹桂玲子说的没错,住楼没老邻居是真的。往后自己也别上赶子处邻居了,闺女嘱咐自己好好享清福,干了大半辈子,关门在家绣花看电视,不也挺好?再也别像在北岔那样,村庄就像个大杂院,没有谁不熟。也好,鸡零狗碎的事听不到了,落了个耳根子清净。
这样的日子没过一周,田翠翠的心又开始躁动起来。小两口搬走之后,对门搬来了两个老的,外带一个小的,感觉就是爷爷奶奶或姥姥姥爷与他们的孙子。田翠翠听了桂玲子的话,这回不开门了,对门一有动静,她就扒着猫眼往外看,总是先看见那个孙子,然后跟出来两个花白的脑袋。扒了几天猫眼,田翠翠实在忍不住了。这天,小的刚出门,她就打开屋门等着两个老的。待花白的脑袋一露头,她马上笑盈盈打招呼:叔叔婶婶,你们这是要出去啊?虽然说了一句废话,但总算接上了头,唠起了喀。这一唠果然摸清了对方的底细,爷爷奶奶在乡镇退休,到县城租房,为了陪伴刚刚考上县一中的孙子。老两口许是也感寂寞,对田翠翠很热情,聊着聊着,就像个老熟人了。老俩口以前下过乡,当过知青,在乡镇教书也有二十几年,对农村的生活十分熟悉,说起乡下的一年四季和春种秋收,那叫一个滔滔不绝。田翠翠忽然觉得心敞亮了,这才像个邻居的样子。老两口的孙子看他们聊起来,一个人走了。
田翠翠回乡下老屋,做了一些汤子面,又从菜园子里薅了各种菜蔬,回楼上就给对门送去。老两口乐得不行,过几天回赠一点自己烤的蛋糕,邻里邻居就这么走动开了。郝延光回来见田翠翠满面笑容,不知道有什么喜事。田翠翠说对门换了新邻居,这对老夫妻非常和人,往后咱们可以好好相处。郝延光笑着点头说,算你运气好,至少老两口的孙子读高中这三年,你能找到唠喀的人了。
田翠翠住在楼房里,享受着乡下邻居之间的感觉,她与老两口互动频繁。拌凉菜没醋了,推门过去借点,顺便唠唠家常;老两口叨咕市场上买的黄瓜洋杮子味不正,田翠翠就回乡下摘新鲜的送过去。老两口在早市遇到刚打上来的鱼,也多买一条,回头送给田翠翠,让她炖汤喝。田翠翠包了饺子,送过去一盘,老两口烤鸡腿,趁热给田翠翠也送过来两只让她尝尝。
几个月过去了。一天,田翠翠回乡下赶礼,临出门才想起郝延光没带钥匙。田翠翠怕自己回来晚了郝延光进不了屋,准备将自家钥匙放在老两口那里。
田翠翠想都没多想,在乡下,谁家有事,托付邻居照看一下,再寻常不过。可是她伸出递钥匙的手,老两口没有接,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老太太才叹口气道,翠翠呀,咱们从根上说,还不知彼此底细,你把钥匙放在这,要是家里丢了东西,说不清楚啊。田翠翠说,婶婶,咱邻居住着,我信得过你们。就搁一把钥匙,能出什么事呢,你们想多了。
老两口还是没接钥匙,犹豫了半天老头想出一个办法,对田翠翠说:这样吧,你用信封把钥匙封里面,然后通知郝延光,等郝延光回来看见信封完好无损,再接钥匙开门。田翠翠笑着说,叔叔,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这样吗?老两口几乎异口同声,用得着用得着,如今做事不能有任何漏洞,免得出了事说不清楚。田翠翠见老两口态度非常坚决,只好照办。心里却嘀咕个不停:小题大做,我信得过你们,你们却不相信我,我还能讹你们不成?
钥匙的事发生之后,田翠翠心里有点不得劲儿,再见了老两口打招呼,不那么自然了。田翠翠知道,人家做事,处处都透着小心谨慎,可是自己却傻乎乎的,逮谁都不见外,一根筋到底,没有那些心眼儿。
田翠翠别扭归别扭,并没有与老两口中断来往,依然没事儿人一样,打招呼,送东西。
这天傍晚,田翠翠突然接到医院电话,说郝延光在下班路上出了车祸,被人送到医院,正在接受救治。郝延光上下班骑着一辆摩托车,今天在一个信号处,与一辆抢行的小货车发生碰撞,人摔出去一米多远,初步诊断,是腿骨骨折,至于内脏受没受伤,还有待于进一步检查。田翠翠赶到医院,就被催着赶紧拿钱去缴费。
田翠翠走得急,身上没带多少钱,心急火燎地又返回家去,能搁钱的犄角旮旯都找遍了,才划拉出不到五千块。她的脑袋在飞速转动,这时找闺女,来不及,怕贻误了治疗时机。她马上想到了对门,救人的事,刻不容缓,这个忙,他们应该能帮。她赶紧去敲邻居的门。
老俩口正坐在屋里看电视,听到急迫的敲门声,有些吃惊,趴在猫眼看是田翠翠,马上把门打开。
田翠翠带着哭腔说:叔婶,延光出了车祸,正在医院,我手头现金恐怕不够,叔婶能不能借我点,我给孩子的小叔打电话了,他从北岔赶到我马上就还。
听说是借钱,老两口对视一眼,然后老头犹犹豫豫地问,翠翠,这房子你是买的还是租的?
田翠翠忽然领悟了老两口心里的顾虑,忙说叔你想哪去了,我可不是骗子呀,借完钱退了房就溜走。这房子是我买的,千真万确。田翠翠转身回屋,从抽屉里翻出房屋产权证,拿出来给老两口看,老两口左翻右看,末了摇摇头说,你这证件是真是假,我们也验证不了啊,现在做假证的,足可以以假乱真。可是要验证真假,要去房产大厦,天这么晚了,人家早都下班了。
田翠翠愣在走廊里,老两口又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楚,她最后只听到“砰”一声,门关上了。田翠翠急得眼泪出来了,她甚至想不起来用手擦一下。这时,她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人,她是离自己最近的,她想起了桂玲子。
她犹豫了一下。桂玲子给人家做保姆,家里还有生病的公婆,手里不一定能攒下钱。嗐,这个时候,只能试试了。
最终,还是桂玲子救了急。桂玲子接到田翠翠的电话,和雇主说了,提前支取了两个月的工钱,匆匆忙忙来到医院。
田翠翠感到很幸运,郝延光只是伤了筯骨,其它均无大碍。一个月后,郝延光带着绷带出院,医生嘱咐他回家静养。田翠翠边往箱子里装换洗衣服,边对坐在床头的郝延光说,老公,俺现在有点后悔买楼了,这日子没有在乡下舒坦。郝延光说,进城可不全是秧歌戏,我刚进城打工时受老多委屈了,出来了就是出来了,不能灰头土脸再回老屋去,好马不吃回头草,打退堂鼓被人瞧不起。
田翠翠拉上箱子拉链,挺直了腰身,看向郝延光:当初俺有多高兴?只是碰到几件事有点想不明白。在北岔呆了大半辈子,把自己呆得有点傻了。走,咱们先回家,回咱们的楼上去。
坐在出租车里,看着匆匆而过的街上行人,又看看身边端坐的郝延光,田翠翠忽然间不再焦虑。她有了新的打算,她要托桂玲子帮忙也找个保姆的活,实在不行,来医院当个护工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