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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给胡可老爷作传记,已不下好多年了。为何久末动笔?因为在我们家属族谱里,名垂青史的人物太多了:有金榜题名的状元,有镇守边关的大将军,还有行走在皇帝南书房的太傅少保。胡老爷算什么东西?绝对是穷困潦倒的狂生罢了。不过提起他的名字,胡家村里八十八岁的族长太公胡大伯,至今还缺着门牙笑个不停地说,你应该记下来,我这个祖宗真是太有趣。不知谁还虚构了他从阎王殿逃出来的故事哩。我对他的叙述就从四十岁那年说起吧。
世界上古怪的人很多,但像胡可这样狷介而又傲气的人很少。他虽然学富五车,也中了功名,大家都喊他胡老爷。但他多次因为百姓仗义,酒后狂言而得罪了上司,最终被罢官回老家种红薯。本来他依靠祖宗留下的上百亩田地,足以养家糊口;但他不善稼穑,除了爱喝酒外,又异想天开,将自己的土地开辟成“斗鸡场”,吸引五邻八舍的闲汉及纨绔子弟,前来参战与赌钱。但运气不佳,恰遇十年不见的洪涝,将他的鸡窝冲得一干二净,不仅折了老本,而且欠了一屁股债。无奈他只得将土地抵押出去。穷得揭不起锅来,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养活老母,他笑陪着脸孔,求夫人向娘家借钱。
他的夫人,姓张,小名金凤,本是大家闰秀,她当初之所以嫁给他,看中的是他的才华和落拓的个性。因为她本是一个不安分的女人,父亲张员外,是一个开明乡绅,把她当作混小子养着,从小不爱女红,不读四书五经,只爱唐诗宋词,有时女扮男装,骑马游玩,喜去梨园演戏。那时,胡可在府台当执事,府台老爷接到举报,有意整肃风气,叫他去受理伤风败俗的案子。于是他带差役去戏场,暗中察访民女抛头露面的情况。果然戏班主反映,张财主的女儿,经常来戏场厮混,与唱戏小生称兄道弟,实在有违妇人恪守之礼,然后他在台下找到了金风,只见她乔装成书生与当铺的王老板的儿子高谈阔论。
戏散后,他将她叫到后台,问她作为未出阁的女孩为何这般胆大妄为,冒充男人混迹在公众场合?
她笑嘻嘻地回答,先生,我看你还是个读书人,俗话说得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胡可反驳说,古人云,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做是伤风败俗。
屁话!你看河北出了个女英雄是谁?花木兰。皇帝还为她造庙立碑哩。她可是女扮男装,替父从军,按照你的说法她可是最大的伤风败俗,怎么不去治她罪呢?
他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心想这个小妮子的嘴巴好生厉害。他一点不恼,反而哈哈大笑,如此说来,你有道理,我回去禀告大人,不知他还会治罪于你。
胡可起身告辞,她倒追了上来。大人,不知你是当差的,明天小女不来戏园就是了。免得家父为此事担惊受怕。
哈哈,你害怕了!原以为是巾帼英雄,原来是银枪蜡烛头!
你讥笑我?
她瞪大凤眼。
讥笑你怎么了,没出息的花木兰……
他背着手走了。回去后,他没有告发她,说是小女孩偶尔好玩去一二次,犯不着大惊小怪。府台大人听了也就把这案搁置不提了。
2
且说,胡可在府台日子久了,不由生出厌倦之心。一次,他闲来无聊,换上便装暗自去赌场撞运气,输了五银,怏怏而归。刚出场子,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身为执事,不理朝政,混迹市井,有何面目去见上司?
他吓了一跳,扭转脸去,只见一位白面书生笑吟吟地注视着他,手里还晃着一把扇子,显得又英俊又潇洒。他觉得此人很面善,但想不起什么地方见过。
不认识了吧?
书生用扇柄挑开帽子,一咎乌黑的柔发显露出来。
奶奶的,他差点惊呼起来,这个死丫头,原来是她,好大的胆子,居然扮男装戏弄他。
嘘,她双手嘬嘴吁了一声。重新扶正帽子,从口袋里掏出银两,抛了几下说,怎么不陪本小姐去玩二把,害怕了吧!
有什么可怕的,玩就玩罢。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赌场。没料,老板竟认识她,热情地打招呼说,哎哟,李公子,多日不见,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她大摇大摆闯入进去,人群自动为她让出一条路来。她娴熟地押宝,掷色子,庄家一位胖汉子,面流污汗,将盘子一转,尖声喝道,开了,开了!众客伸长脖子像鸭子一样提了起来。
胡可眼睛一亮,金凤赢了,白花花的银两装进了她的口袋里。她又出手押宝,不过这次她输了。
不玩了,咱们找地方喝酒去。
她摇扇引路,他跟了出来。在城内的一家老字号的酒店,俩人选了一间雅室坐下。
你经常来这里?
嗯,经常来这里。
你的父亲知道吧?
只要你不说,他就不知道。
小姐,我平生阅人无数。像你这样洒脱的女人,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让你开了眼界。
作为大哥,我非常佩服。
谢谢大哥,上次在戏场为我解围。
她倒满一杯酒敬他。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
乘着酒兴,胡可问她,像她这样年纪的姑娘应该成亲出阁了,有无媒妁?
别提了!她有趣地回答说,平日,那些大户都嫌本小姐放浪,但说媒提亲的排成长队。你说好笑不好笑?这些伪君子,表面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老娘一竿子把他们像赶鸭一样滚回去。
痛快,痛快!胡可应和地举杯回敬。然后突兀地说道,如蒙不弃,你还是嫁给于我吧。
什么?
她圆睁凤眼,啐了他一口说,无名小子你倒会挑选时候,想占奴家的便宜。
我是认真的。再说,我也不是无名之辈,本姓胡名可,曾举人夺冠,离进士还差二名,江湖上人称胡老爷是也。
噢,原来你是胡老二?传说中的惊世骇俗的县官老爷,为了一个典故与钦差大人打赌,后被罢官的傻帽?
我的传说远不止这些。
他洋洋得意地说,一次我酒醉了,敢把上司的头盔当尿壶。还写了一首打油诗戏弄他,黄老皮,麻子脸,一簇鸡毛插屁股,什么青天大老爷,原来是只蝎子精。
哈哈,果然是个混小子,胆大包天。
她笑着拂袖而去,可她刚走出店门又退了回来,但见一名赤膊纹身的后生仔,领着一帮泼皮闯荡过来,行人和小摊纷纷避让,原来是收地段保护費来了。一位卖草帽的老汉因无钱可交,被泼皮们一顿毒打。
这是什么世道?一位过路的行人摇头叹气地说,敲诈勒索,扰乱治安,衙门这么近,竟无人来管。
别说了,一位店小二拉拉他的袖子悄悄说,纹身后生可是府台老爷的亲侄子,在这里谁敢惹他?
话音刚落,但见胡可从人缝中站出来,对着纹身后生喊,喂,你是府台大人的爱侄吧?
你是谁?
我是府台执事胡可老爷,现奉府台爷的命令,叫你立即带人滚回去,否则我叫衙役把你抓起来!
好!四周的百姓见有胡可老爷挺身而岀,齐声称好。那个侄子知道胡可的厉害,平曰叔都得让他三分,再说自己理亏,便带人逃之夭夭。胡可上前将老汉扶了起来,又掏出银子叫人将他送回家去。
果然名不虚传!金凤回眸给他一个燦然的媚眼,
不多久,他便去张府提亲。张户外看重胡家世香门第,又见胡可生得潇洒倜傥,便同意这门婚事。结婚后,胡可辞官回乡,抱得美人归,胡府上下皆大欢喜。但这两口子,命中不是省事的主,将归属的田产,折腾得一塌糊涂,气得老娘出走住在兄弟的家去,给胡可落下了败家子的恶名。
3
且说,媳妇回娘家借贷,三日不见人影,胡可知道这婆娘不知到什么地方快活起来。让他干瞪眼睛心焦急,眼见断饮,债主逼上门来。无奈他只好去城里找她。来到岳父家的大门口,他左右徘徊,进退两难。进去吧,恐怕受岳父奚落,没有面子;不进去吧,囊空如洗,挨饿受饥。胡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这时,大门咣当一声开了金凤随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出来。俩人牵着手,显得十分亲热的样子。他赶紧躲到石狮子后面,观察动静。
表哥,你要常来。
金凤妹妹,过几日再来看姑父。我要在春城住到过年才回去,你托付的事,我一定会办妥。
说着,他捏住她的手使劲捻了一下。似乎有一种难舍难分之情。
干吗?表哥,奴家是有夫之人,让人看见了多不好意思。
她笑嘻嘻地抽出手说。
奶奶的,原以为她借钱回来,没想到她在这里快活,和表哥打情骂俏。这个女人太没规矩了。
想着,他恼羞成怒,一股无名火气勃勃燃烧起来。他恨不得冲上去刮她几个巴掌。大门关上了,只听她的表哥哼着歌调,踌躇满志地走开了。这臭小子,竟敢勾引我的老婆,瞧我怎么收拾你!
他从来没听她说起有个表哥,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究竟是何身份?他倒要细细察访。于是他尾随而行,跟着来到了一家丝绸行。只见他买了一匹布,叫了一辆车扬长而去,气得他怎么追不上。现在看来他是指望不上自己老婆,与其等岳父救济,何不如自己去想办法,且填饱肚子再说。
胡可正在走投无路时,突然想起一个人物来。这人名叫方峰,在江湖上也是一位响当当的好汉。去年他因犯事落狱,是他从轻发落于他。方峰出狱时,曾信誓旦旦地对他说,胡兄,你的大恩,永远铭记在心,今后兄弟有何难处,可到青桥大河坊店铺找我。
可他来到大河坊,偌大的长巷子,店铺一溜排开,究竟他在那里?于是他问一名伙计,方峰家住在何处?伙计觑了他一阵,怀疑地问他,你是何人,找他有什么事?
我是他的朋友,姓胡。麻烦你带我去见他好吧,我有急事。
伙计摇头说,方哥最近很忙,不知现在是否在家?他在胡同转弯处的一个打铁铺,你去碰碰运气呗。
他来到打铁铺门口,只见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可他扣门,里面的声音静寂了。突然闻到了一股羊肉的香味,人饥了,就像饿狗一样扑了进去。屋内窗子全无,黑洞洞的,还未待他立稳脚跟,好家伙,一条碗口粗的棍子重重地砸在他的脑袋上。胡可还未哼了一声,便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待他悠悠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炕床上,眼帘映入一张虬胡子的脸孔。方峰惊喜地唤道,哎呀,老天开眼,你终于醒了!接着他叩头谢罪,恩公,真的对不起,我把你当作朝廷的奸细打了,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你骂我打我都行……
我好饿啊!
他赶紧端出一盘羊肉喂给胡可吃。
可他咬了几口,恶心得呕吐起来。歇息片刻,他呆呆地看着方峰一动不动。
兄弟,你何事找我?说说吧
他摇摇头说,你送我回家罢。
你找我一定有事,否则像你这样有身份的老爷,万不得已是不会来找江湖之人。
本来是有事,但现在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
因为你同我一样很穷。
哈哈……方峰声震屋宇地笑了起来,你们读书人就是弯弯肠子,说话含蓄。明说吧,兄弟,需要多少银子?
十两银子,明春还你。
还个屁,我给你五十两……
说着,他从床脚下踢出一只羊皮袋来,里面的银子叮当作响。
你等着,我给你叫一辆马车来,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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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峰出去叫车。他挣扎着坐起来,抚摸脑袋,还是隐隐作疼,这家伙下手可真狠。约半个时辰过去了,方峰还没叫车回家。他忐忑不安,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纷至沓来的马蹄声,有官兵大叫大喊:快追,别让强盗跑了!
他好像听到方峰气喘吁吁的声音,没有进门,而是一直朝巷子深处跑动。大事不好!胡可知道方峰又成了通缉犯,自己如果不走岂不成同案?可往那里跑,官兵随时都有可能破门而入。他瞧着屋子后面隐约有个窗户,为了逃命,只好跳窗了。他拎起袋子,从一丈多高的窗子底下跳了下去。下面有一条小溪,他慌不择路,涉水而跑。几次摔倒在水中,幸亏天色暗了下来,待赶到城郊的家中,已是深夜了。他迷迷蒙蒙,昏昏沉沉,浑身湿透,打着寒战,一头栽倒在地上就晕了过去,手里的羊皮袋子,还死死地扣着,硬硬的银子还在……
三天后,金凤回到家里,看到气奄奄息息的丈夫,悲不自禁,痛哭流涕。她给他擦身换衣,扶上床头。一摸额角滚烫滚烫。经郞中诊脉,得了伤寒。开了几帖药服下,不见好转。郎中束手无策,摇头说没救了,料理后事罢。这时,胡可三魂七魄,悠悠荡荡,恍惚见到方峰来到跟前,说,兄弟咱们一起上路吧。
你怎么又犯事了?
这次我是冤枉的。他可怜巴巴地说道,府台老爷的侄子被仇家绑票了,官府怀疑是我干的,派人来抓我,害得我东躲西藏。就在那天我给你去叫车时,被他们发现了。在追捕的过程中,我无奈杀了二名官兵,被他们乱箭射死了。
如此说来,是兄弟害苦了你,让你白白丢了性命。好罢,我替你去阎王那里说情。
我已经去评理了,他们叫我来找你顶替。
可兄弟,我也有隐情啊,俗话说,不知者不罪,不过你讲义气,我会把命还给你。但我现在不能走,我还有几句话,要问问夫人,问清楚再跟你走。
好吧。我在望乡台上等你……
胡可耳闻有啜泣声音,蓦然睁开眼睛,只见妻子守候着他,哭成泪人似的。
他突然一把捏住她的手臂说,凤,你别难过了,我死前有句话问你。
见他醒来,她好像看到了一丝生机,什么死不死的,你不是活了过来。
我还是有句话要问你,希望你说实话,我不会怪你的。
你说吧,我听着。
你是真心爱我吧?
那当然,否则,我怎么与你成亲。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嫁人?
那要看情况,遇到比你优秀的男人当然要嫁了。
你,你……
他用手指着她鼻子,气得脸色铁青,渐渐地变得发白,一命呜呼了。
哎哟,我的老天,你怎么说走就走了。难道我说的有错吗?
她使劲摇着他的肩膀恸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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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可从自己的屋子出来,觉得身子很轻很轻,尽管有二位皂隶看押他,但样子不甚凶神恶煞。他觉得咽气前妻子的行为很是不忠贞,虽说了大实话,但让他听了刺耳。他还要回头观望妻子的伤心场面,让他再证实一下他在妻子心里的份量,可后面的皂隶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弟,你还这般哆嗦,岂不闻有句老话,君在日日说恩情,君去随人嫁去了。别磨叽了,你的朋友还在车上等你呢。
我的朋友?
难道你忘记了要借你还魂的那一位?
他突然想了方峰,他还在黄泉路上等他哩。
这时,从黑暗中驶来了一辆大车。从大车上跳下了一个汉子来,正是方峰,看来要正式走上返程的道上,特意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他上身的那件丝绸衫,价格不菲,胡可怀疑他是偷来的。全车上的人都在打量他,密密麻麻的共有三层,不知今日有多少死鬼,反正车厢后面贴着一张金黄色的冥纸,上面写着死者的姓名和编号,胡可的名字列在第五十号,刚写上去,墨迹末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疏磺的气味,皂隶说正在消毒,不让凡间的细菌带入冥界。
我本昨天就动身了,但想着做人的道理,还要送兄弟一程。
大哥,我们这是去那里?
去望乡台呗。
什么叫望乡台?
哎,你竟连这个也不知道,亏你还是读书人。
话音刚落,车上的人都轰笑了。
就是去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可以看见你凡间的情况,包括你的家庭和亲人。最后看一眼,向他们辞别……
方峰说得多少有点沉重,车上的人听着黯然失色,有几个妇人抽噎起来。
哭什么,哭什么?
皂隶用皮带敲了敲车门,叫胡可赶快上车,方峰也跟了上来。看来他同领班的混得很熟,递给他们一人一支烟。年大的皂隶闻了闻说,真不赖,我好多年没吸到这牌子的烟了。
美人牌香烟,下次我叫人再给你捎几条。
方峰悄悄地说。
马车慢慢地驶动了。先是一条平滑的大路,后进入一条崎岖的小道。胡可眺望前面有一座黑幽幽的大山,四周环绕铁链,密不透风。在山崖上隐约有一幢楼台耸立着。愈驶近看得愈分明,望乡台三个大字,还是玉皇帝的手笔,格外醒目,映入眼帘。
诸位听着,排队登台,最多只能停留五分钟。
领班的皂隶嘶哑着嗓门,大声嚷道。
大家一拥而下,开始踏着石阶逶迤而上。胡可走在中间,好像方峰在他耳边嘀咕着什么,他没有听到。他的全部心思集中在望乡的行程中,仿佛张开翅膀飞到了遥远的家乡。好不容易排队到山顶,他拨开人群朝楼台跑去。只听后面有人嚷道,这个新来的小子,太没规矩了,管家的应该赏他二个耳光才是。
他一口气跑到了楼台的瞭望处,瞬间乌黑的天空光线大亮,就像海市蜃楼那样,凡间的轮廓清晰地涌现出来,田野,房宇,马路和街道历历在目……不多久,他见到了自己的村子,田垄和熟悉的斗鸡场。有位白发苍苍大娘,在众人的簇拥下,慢慢地向一幢砖石铺成的院子走去。哎,母亲,二弟,大哥,景头拉近了:他们的神情都显得十分悲伤,母亲念叨着他的阿浑小名,老泪纵横,兄弟们脸色黯然,丧魂落魄的样子,对他的突然亡故颇觉意外。是呀,尽管他平日对家事不问不闻,超凡脱俗的样子,可毕竟是举人出身当个县官,曾给胡家带来荣耀的儿子啊!现在家里失去栋樑柱,就像大厦将倾,哀痛之情是可以想像的。但也不是所有的亲属都如丧考妣,他的一位堂伯就有不屑他的意思。他对胡可母亲说,你不要为他难过了。他爹死得早,你辛辛苦苦培养他读书,考进举人,可他还是不挣气,行为怪诞,行事荒唐,丢官了不说,还娶了这么一个不守妇道,整日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媳妇……我看阿浑八成是她教唆坏的!
堂伯的一席话,说得胡可脸孔火辣辣的。这时他急切想见到妻子,可她在家里什么地方?随着他的灵堂出现,金凤露面了。她身着缟素,头戴白帽,神态凄凉,像一个冷艳的美女。她不时地在桌面的蜡炬加油,点香火……
这是你媳妇吧,生得真漂亮!
方峰突然来到他的身旁,满口称赞说。
随着他的声音,画面倏然消失,让他好不痛惜。
金凤,金凤!
他情不自禁地呼唤起来。
兄弟,时间已到,多保重吧。
不,不,我不走!
他突然哀求方峰说,你与阎王差役熟悉,帮我想想办法,让我再多看一眼行不行?
他的悲痛欲绝的样子,让方峰看得心酸,让这位老江湖动了侠义心肠。他动情地说,我可以帮你,而且可以指点一条生路。但事情万一败露,你下地狱,不要怪我。
大哥,别啰嗦了,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就逃离这里,什么下地狱的,老子不怕!
痛快!老子就欣赏不要命的汉子。兄弟,你从这里往下跳,到了地面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跑,大约过了八里路就到达凡间了。
从望乡台上跳下去,这么高的地方,不会摔死吗?
你果然害怕了,哈哈。兄弟,为了活命只能这样了。过去,我也试着跳过了,终于活过来了!车子上勾命的五十号姓名,我给你偷偷抹掉就是了,大不了再送二条美人牌香烟给差役,用快递寄过来。
谢谢,大哥,皂隶倘若盘问起来,你就说我内急,奔厕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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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造化弄人,死前跳窗,死后逃台,我胡可一辈子就是被社会抛弃的人了,想着,他一,二,三唸着数,突然双眼一闭,将心一横,蓦然从万仞的高楼跳了下去。他挥动着双手,呈鸟的形状,快落地时,慌忙一个葱地后滚翻,只听耳闻风呜,这风声兀地刺耳,就像怪鸟扑食的尖叫声。他双脚沾地就觉得软绵绵的,就像踩上了一堆狗屎。原以为这么高的跳下来,不是断腿就是折腰,没想到安然无恙,看来越是凶险的地方越安全。他记住方峰的话,不敢回头,一径就前跑,拼尽吃奶的力气。正是阴阳交界之地,过去听奶奶说,那里有条河,中间有座奈何桥,有青面獠牙的鬼叉把守着,如今桥加宽了,变成了水泥桥。前面设立了一个收费站,窗口两旁伫立着二位头戴八角帽,手执钢叉的傢伙,一个在吸烟,一个在打盹,胡可暗地叫苦,糟了!要交过桥费,可身上只有二元碎银。方峰,这小子骗我。
他犹豫地踏上桥头,正寻思对策时,那位抽烟的家伙懒洋洋地开口了,老兄别躲躲闪闪了,你是胡可么,方大哥已打过招呼,你放心地过去吧。趁着巡夜的黑鬼还没来……
胡可将口袋里的二元碎银塞在他的手心,道声得罪,便像兔子似的跑到了对岸。
这时望乡台犹如远去的城堡,兀立在阴雾迷蒙的山间。胡可好不得意,世上去阎王那里报到的人,那个能够溜回来,除非有我这样的胆量。想着他不禁快活地哼起歌调来,日落西山红霞开,胡可跳台把家还……这一唱不打紧,震动了四方的神灵。有位与“铁拐李”相似的老头,愤愤不平地说,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实在可恶。
另一个正在洞中打座的老道也应声道,看来我们上千年的修炼,还不如这个乘便船的家伙快活,看来老八那里也乱套了!
胡可不知老八指的是谁?后来才知道老八是阎王爷的俗称。突然前面黑幢幢的小屋子蹿出一条花斑红眼的大狗来,拖出长舌朝他扑了过来。他骇得双腿发软,惊吓得一身冷汗来,不觉大声喊道:神仙爷爷救我!
说得迟那时快,方峰突然出现了,他用竹棍驱赶了大狗,然后将他扶起上路。他不觉又惊又喜。说,大哥,你来得正好,不然吓煞小弟了。
快赶路吧,不然到了五更,就来不及了!
大哥,谢谢你一路保驾护航!
方峰只是微笑点头,他呶了一下嘴,但见后面还跟着一位身着袈裟的和尚,悄悄耳语说,他也是从冥界逃回来的。接着将胡可介绍,说他是自家兄弟,否则怎么能冒犯天条。
我们都是同路,好说,好说……
和尚向他示意笑道。
当他们踏上阳间大路时,听到了公鸡的打鸣声。胡可忐忑不安的心方平息下来。来到了一个山脚下,方峰与他挥手作别。他说他要与这个昔日的师弟去大德寺安生,后为有期吧。俩人的身影倏尔消失时,他听到了山崩地裂般轰隆的响声。
他吓得一个激灵,蓦然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厚厚的棺椁,黑古隆冬,密不透风,好像棺材已经上盖。他一阵哆嗦,用手遽然扣敲,拼尽力气叫道,你们关老子干什么,快放我出去!好多一会儿,盖子被撬开,露出一张张惊恐失措的脸孔。
听见女人的尖叫,有人问,你是人还是鬼?
我是去阎王爷赴宴,喝酒回来。
他深深地纳入一口新鲜空气,从棺内坐了起来。
家人转悲为喜,七手八脚地将他抬了出来。
天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瞥见金凤惊喜的脸孔,仿佛看见晨曦的阳光从屋内升了起来。
你要吃点什么?
哎,光是喝酒,我有好多天没吃饭了,快给我烧一碗排骨面吃吃。
别弄神作鬼了,金凤轻轻打了他一个巴掌,害羞地说,我有身孕了。
胡可从佣人手里接过热气腾腾的排骨面,一边吃,一边落下大滴眼泪,喃喃自语道,感谢老天爷,我胡可终于有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