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咚咚咚……”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黄半仙”刚摸爬上胖婆娘肚皮,又听到这声音,立马蔫巴了。
日怪啦?今儿晚上已经是第三回听到“咚咚咚”的声音了。声音像是从空中飘进屋的,瘆得慌。
下午才从野鸡洼把个死人弄上坡,心里就没瓷实过。
“黄半仙”其实是个半吊子道士,弄的就是查日子、看风水、送死人上坡这营生,还是爷爷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他的。大家伙儿都管他叫“黄半仙”。
半仙就半仙,也应了。
可这回,半仙撞见鬼啦。在野鸡洼。
野鸡洼的大柱死球了。凶死,死在了野外荒郊野岭。警察都去瞅了,也没瞅出个名堂。野鸡洼的三大爷分派人过来到家里约,那得去——三大爷在野鸡洼可算是个人物。三大爷面儿咱得给;挣钱的买卖,伸手就得,咱得去。
可就在“黄半仙”乌烟瘴气地伺弄时,出鬼了:死大柱躺在棺材里,傻子“六指”却偏偏说“大柱在场子外”。“六指”说浑话呢。
也罢,咱接着弄。可接下来吓死个人:棺材里有动静呢。就如现在听到的一个球样,“咚咚咚……”的声音。
“黄半仙”也不是吃素的,回过神来,让三大爷差人从鸡舍里逮了只老公鸡宰了,接了半碗鸡血,把个棺材淋了个遍。才镇住。
可大傻子“六指”偏说:大柱还在场外,压根就没动弹。
“六指”就是六指——左手六个指头。“六指”不会说谎。
“六指”翻过年才满十岁。整日介鼻涕拖到上嘴唇,也不管不顾,碍事了一吸溜,却呑下去了。偶尔也用袖子擦。破棉袄胳膊肘棉花都露出来了,前胸袖口和领口油光蹭亮地炫耀着日子的辉煌。傻子话说不顺溜,却说的明白:“大柱叔……你不是死了吗?咋……咋……咋……又回来了?……”
吓人不?
吓人不吓人,却吓死了个“黄半仙”。
“六指”看到村西头白奶奶被背着出了村,白奶奶当晚过世了。
“六指”看到村东头狗剩爹被拉扯着出了村,第二天一大早,狗剩爹咽气了。
……
乖乖,“六指”这哪里是一般人,阴阳眼呀。
阴阳眼只听说过,没见过。可眼下,在眼跟前。
阴阳眼“六指”梗着脖子叫:“大柱……你咋抓扯黄道士哩……”
“黄半仙”脸上立马多了几道血印子——灵堂牌位前摆的那只新宰杀的老公鸡,“黄半仙”盯上了。“黄半仙”好吃,眼瞅着肥实的老公鸡,直流口水,正摆弄、盘算着咋让三大爷差人炖了弄夜宵呢,猛然听到“六指”叫喊,手一哆嗦,鸡爪子从脸上划拉过去,瞬时留下几道血印子……
是有鬼!真正有鬼。
“黄半仙”慌了,使绝招:掏腾出桃木剑,喷了烈酒,屋里屋外、上窜下跳折腾了个够,再问大傻子“六指”:“走了没?”不应声。细瞅,大傻子“六指”直愣愣靠在墙根睡着了。
“咚咚咚”声没了。那就是镇住了。
竖日,把个死大柱弄上坡埋了,银子钱到手了。留也不住,回家。
回家就摊上了这档子埋汰事。
(二)
胖婆娘一夜的不情愿。
“黄半仙”竖着两耳朵,睁着两眼珠子,直愣愣地挺尸样熬到了天明。
一夜无语。
一夜无雨。
只有风。刮了一夜的西北风,天亮停了。
天透亮,胖婆娘倒罢尿罐,烧好洗脸水,叫:“死鬼,起啦!屁股擦了下地去。”
婆娘气不顺,明明喊洗脸,硬叫成“擦屁股”。乖乖地听婆娘话,擦罢,却蹲在院坝,吃烟。懒得上地,也没劲儿。
“不去去球。”婆娘嘟囔了一句,自己扛着锄头去了。
太阳不屈不挠地准点冒出了头,光芒万丈地洒在身上。
癔症一阵,“黄半仙”猛然想起了啥,丢掉手里小半截烟,在院坝里瞅找那只每天准点打鸣的白公鸡。
一眼就瞅见了——骚鸡公正风情万种地在“鸡立鸡群”中卖弄呢。逮它。折腾好一阵子,得手了。拎着骚公鸡,回屋摸出菜刀、拿只碗,在院坝把鸡喉咙割了,接了半碗鸡血。
端回屋,翻腾出黄表纸,用毛笔蘸着冒着热气的鸡血画了起来……
胖婆娘从地里回来,瞅见门楣上、窗户上、山墙上到处都贴着符,顿时明白了:死鬼这是撞到了那东西呀!
回屋瞅死鬼,挺在床上呼呼大睡。补晚觉呢。
五叔晃悠过来,看一眼,问:“咋的啦——整日介弄那货,这回,找上门啦?”
“鬼晓得。”婆娘答。
“有啥子动静……”五叔刨根问底。
“说是夜里有响动……我困性大,懒得操那闲心。”婆娘应五叔。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五叔说,又冒出了一句:“经常走夜路,撞见鬼那是迟早的事……”
锣鼓听声,听话听音,糟老头子咋幸灾乐祸呢?
五叔兀自背着双手走了。婆娘朝着五叔背影吐了一口,骂:“乌鸦嘴……”
五叔不姓黄,倚老卖老,锤子五叔。
糟老头子坏得很,嘴比婆娘碎:不大一会儿,张家大婶来了,站院坝瞅;李家老爷子也来了……
都是怪异的眼光:半仙这回真被那东西缠上啦?
消息立马在羊头岭疯传:半吊子个半仙,没那能耐和那东西斗,栽了吧。
各人自扫门前雪。
老子有拿法。“黄半仙”心里有气。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黄半仙”竖着耳朵听,啥动静没有。
正暗自得意呢。
“起风了……窗户没关牢,去关牢。”胖婆娘踹了“黄半仙”一脚。
下床踢踏着鞋,缩着身子,手忙脚乱地插牢窗户。钻进热被窝,婆娘却褪了个净光。不用言语,那点意思俺懂,翻身爬了上去……
“咚咚咚……”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立马又蔫巴了。吓得脸色蜡黄,越听咋越像死大柱棺材里一样样的动静,立马用被子捂住了头。
婆娘侧耳听听,是有动静,大半夜的,怪瘆人,也用被子捂了头。
(三)
得下狠手。
爹兼师父曾传授过:那东西闹腾的凶了,得用桃木桩镇。
一大早起床,腰里别把斧头就上山去了,砍回了粗粗细细的桃木小半梱。翻找出钢锯,用卷尺仔仔细细地量了做上记号,用锯截了起来。
有讲究呢。桃木桩三尺三。又把婆娘绣花线翻找出来,用红、白、黑、蓝、青、绿、紫七彩线把一根根木桩梱了个结实。
正午时分,拎着斧头,把个桃木桩在房前屋后、坝上坝下钉了个够,直楔进去外面露个头。
这一番操作,院坝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听说过那玩意镇邪,没看到过。这回开了眼了。
摆弄完,收拾家伙什。婆娘却从房檐柱子上解下个葫芦:就现成家伙,锯开,开瓢。
拿干葫芦在手里瞅瞅,已裂了个大口子。本来是一分为二两个瓢,却解成了一个瓢,还是将将就就。
拦也拦不住,夜幕如期而至。
钻进被窝,耳朵却竖着,使劲听。婆娘也是。
没动静啦。“咚咚咚”的声音没了。
老子这法子还是顶用呀。
婆娘又褪光了衣服,拉扯“黄半仙”,却没了反应:被“咚咚咚”吓的抽缩回去两回,竟然任婆娘咋摆弄,却就是硬不起来了。
(四)
“黄半仙”蜡黄的脸上皱纹舒展开了,扯了门上、窗上还有山墙上的黄表符,又一如既往地昂首挺胸在村庄里溜达。不用问,看那神气劲,降住那东西了。
嘿!有两下子。岂止两下子。“咱是干嘛的!”有人问时,“黄半仙”满是自豪。
这哪是半吊子呀,妥妥的一个半仙。
“黄半仙”风光了。
婆娘却不依了。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如狼似虎的当口,这哪行?听人说吃啥补啥,婆娘特意去了趟镇上,捯饬了两根粗大壮实的牛鞭,又是煨又是炖,吃补那死鬼。
脸是吃红润了,下身那玩意儿软塌塌依然如旧。
又去找了老中医,枸杞、人参、牛大力……成筐地往家里弄,煨了一天三遍地喂灌“黄半仙”。精神头倒是足了,那里还是依然如故……
毬玩意儿废球了,鸡巴成了个只尿尿的摆设。
都是那“咚咚咚”作的怪。撞鬼了也有后遗症?
日子又如往日,不紧不慢地晃荡着。
“黄半仙”的名气却愈发地大了,鬼都能降住,那岂是一般道士能做到的。整日介东西南北地忙活,营生空前地光艳。
竖年,胖婆娘开怀了:生了个大胖小子。大喜事,中年得子,接罗盘后续有人了。
“黄半仙”下身出了毛病,脑袋又没出毛病:这小子,不姓黄。
“黄半仙”至死都没整明白:这小子哪来的?
还有个事“黄半仙”至死也都没整明白:那“咚咚咚”的声音,就是胖婆娘挂在柱子上的干葫芦,被西北风一刮,撞到木柱上发出的。干葫芦都撞的裂开了个大口子,“咚咚咚”声能小吗?
这世上哪里有鬼啊?
是心里有鬼。